關於她自己的樣子,她學到過很多,又忘掉了更多。老去了的人或許更能認出她的其他名字。但她的生命是那樣地長,所以我們也不妨容許容許,容許她再用浪花逗逗飛鳥,抱一抱臂彎中的魚;容她迫切地想要長大,笑盈盈地嬉戲。她還是喜歡玩耍,愛在風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旋律。別打擾她,別打擾她。她在每次潮漲潮落之間,以令人艷羨的方式,悉心學習。
因為她還是孩子。是見了風暴也會笑的魯莽,執意冒險的任性。她想要到遠方,到你,和我,我們、他們——所有旅人,都盼望的歸宿,與未知中去。
那是獨一無二的盼望。海有多少滴水?無人能夠算清。靈魂之中,我們總在尋找一粒鹽。無關平淡,而是為了伸出手去,觸碰時間外的結晶。
它早在遠古時期就已凝固。和深海一樣,被釘上「不朽」之名。人們追逐朝陽的光,試圖挽留黃昏。在這條終究不可達成的路途上,他們虔誠過,迷惘過,心灰意冷,又重燃希望。他們想要永不停息,卻又要看清終點——
怎樣的「彼岸」,才會接近這樣的願望呢?它以怎樣的形態出現?是幻是真?又要跨過多遠的遠方,才能埋下它的種子?
我們的男孩——他們已經離得很近了。夕陽早已落下,金色島嶼也已成了灰暗一座城。海浪顛簸或平靜,他們都已不再回頭。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相握的手再不放開?晚星點亮時,記憶中的海都變得沉寂。掀翻大船的暴雨里,是什麼讓人忘記哀痛?沙丘之上,藏藍色的地平線劃開最輕的風。哥本哈根的河渠一直流向城外,它們通向大海,送走一輪又一輪的船隻,又迎接他們回來——回到「港灣」,回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此行的故鄉,卻不是旅途終止的地方。
當我們真正到達彼岸,眼前的一切會是怎樣?它是永無答案的一個命題——在倏忽即逝之間,拈出一縷纖細的證明,又不肯將它定義。
「海極又在哪裡呢?」聰明的鳥兒拍著翅膀問,「你們又要做些什麼呢?」
少年倦於回答。他們只在心裡問,閉眼之前——問問自己不會做些什麼。
他們不會沉睡。紅日一出,踏上沙灘便是他們最大的勇氣。分離需要多久?會否長過相遇?遺忘艱難之時,他們該將什麼銘記——又把什麼拋卻?一切都是遠方,遠方都是過去。未來是什麼模樣?他們都將不再退怯,不再否認,不再自欺。候鳥逃離冬天,雪花蓮奔赴盛夏。就在這片海上,天國花園之前,他們暗自發誓,再不畏懼孤獨,再不奢求相依。他們只是夜色之下,無聲奔赴著的兩個人。彼岸是彼岸,他仍然要去——而他也是一樣。他們不會停下,直到終點;不會蒙住眼睛,或是耳朵——還記得那節關於所有感官的課嗎?他們不會關閉它們,不會放手自己。
彼岸什麼時候到來呢?
某個角度看去,他們已經到了。再往海德薇的視野偏一偏,那座島嶼就在眼前。
他們離它越來越近,卻抵不過困意,相擁而眠,安睡在船艙。甲板上,水手握著一瓶酒,手拉桅杆上的繩索,像從來那樣,朝大海致敬。夜幕抖落星辰,墜入海中濺起半彎銀河。深藍色的海與天再也分不清你我,天鵝也已不再鳴叫。
這是最寧靜的夜。風浪之中,只有海底的歌曲輕輕吟唱。歌詞當中,煙火燦爛令人眷戀,人間繁華值得嚮往。它是從未被人遺忘——亦或失去了的聲音。浪谷之中,它沉沉浮浮,卻終將傳向天空,傳向永恆的守護者——或是繁星的耳朵。所有的虔誠究竟會被聽到;能夠穿破海面與空氣的,就能在宇宙之外,結出一粒靈魂。
彼岸——你究竟在等誰呢?是真摯如神的聖者,還是追隨你千萬年、從始至終,最平常的那些人?請看一看,看一看這船艙中的兩個孩子。他們並非信徒,卻拋開一切向你而來。他們拋走遠方,拋走眼裡所見過的星光。他們將彼此摟得那麼緊,面色卻如朝霞那般安穩。熟睡後,隨船飛翔的白色小鳥靜靜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