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遠涉的裴盈珺舉手,不動聲色地輕摁著腹部左側往上的地方:「勞煩阿翁行在前,我想..先去看看他。」
陸翁頷首,將婦人往家中導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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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室面南,有陽光直入門牗。
而臥榻位於東面中央,左右各置落地銅燈。
從隴西離開以後,裴盈珺終於得以見到這位早已及冠的長子。
也果然,其相貌類他父。
陸翁則早已命家中幾婢在臥榻前鋪設好坐席,並顧及婦人年歲已大,將憑几也一同放置在坐席一旁。
裴盈珺走過去,而此時,她的步履及體態都開始真正像極一個老媼,緩慢又疲倦,脊背若仔細看也能發覺有一絲微躬,是多年歲月與耕作所遺留在她身體中的年輪。
婦人的手臂借著力,稍顯費勁的屈下膝,然後靠著憑几,目光則始終都注視著臥榻上的長子:「幾月以來,醫師如何診治?」
此次從鄯州跟隨而來的隨侍見到此況,迅速立在裴盈珺左後,伸手去扶持,而後與其一同跪坐下去。
陸翁嘆息:「言及是氣血倒逆,隱有心悸之兆,但診治過後,又言並非是痹症,認定只是倒逆的氣血凝結梗塞,所以才昏亂不醒。且針刺藥石都已用過,但...」
老翁搖頭復道:「最後醫師也無策。」
裴盈珺看向薰香爐,焚燒的都是一些有藥效的草植物的碎梗、碎葉或籽:「那位褚家的小娘子是何日離開洛陽?」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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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明,居住在白馬寺的婦人便戴著帷帽,乘車往龍門疾馳。
在朦朦青色中,已經有軺車停在伊水河畔。
其後的從車有十餘乘。
武騎及玄甲武士負責衛戍。
其中一人身穿明光鎧,位列在前。
——昭武校尉尉遲湛。
待女子彎腰下車後,邁步踏出大道,黃白相間的羅裙及翹頭履都履上柔軟的青青河畔草時,尉遲湛也迅速布置武士成列站在水畔邊。
而隨即,褚清思也在距離水邊幾步之地停下,摘下遮蔽至膝骨的白紗皂帽,望著對面與自己有著一水之隔的、親自監督造成的大佛。
良久都不言。
眉眼間則彷佛被晨露所沾濕。
無數情緒在慢慢釋出、互相交融。
她已經不明白這尊大佛所帶來的究竟是什麼。
阿爺死了,但長兄還活著。
長兄活著,但阿爺又死了。
而且..為何眾人常將痛苦當天賜。
隴西郡公褚儒在四月前獲罪之事,並未連坐於女子。
在那些相信她是觀音的庶民中,這樣的苦難彷佛更加應徵她就是觀音。
故為避免庶民隨車,所以褚清思雞鳴就從家中離開,持私印而得以出坊門、城門。
裴盈珺也因從老翁口中得知女子數日來都有意避開民眾,極少會在旦日出行,所以昨夜黃昏便自上東門離開洛陽,前去白馬寺寄居一夜。
褚清思不再為此思慮,舉起雙手,合攏於身前,對著龍門大佛低下頭顱。
風從對面拂來。
她手中的帷帽的白紗被卷揚而起,飄向一側。
隱有獵獵聲從最柔軟的絹帛之中發出。
少頃,褚清思所乘坐的軺車繼續前進,十餘乘從車及數騎的聲音亦齊發如戰鼓。
裴盈珺也收回視線,放下車的帷裳:「回洛陽,我去看看拂之。」
隨侍不禁疑惑:「娘子...為何不去與其談話?」
裴盈珺聞言喟嘆:「上陽宮中究竟發生了何事,居然能夠使得二人先後數月不醒,這些你我皆不知,還是謹慎為好。若事有偏差,待他們郎君醒來則必會怨恨於我。」
隨侍卻難以認同,而是低頭勸諫:「如今是炎夏六月,娘子的宿疾已經開始復發,既然追逐來此也無用,娘子還是應在洛陽休養為好。」
婦人有些無奈的笑道:「昔日拂之在尺牘中雖然僅用十字言及過他與褚小娘子的事情,可我始終都在等待著從洛陽而來的尺牘會將他們將行昏禮的消息告知於我,也一直都很想看看將要成為隴西李氏新婦的褚小娘子是何貌相。」
「今日一窺,即使不能會面,但也算是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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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褚清思離開以後,婦人利用自己在河西及男子在隴西、長安等地的威望、人脈召集天下醫師來洛陽進行醫治。
陸翁也每日都會席坐在臥榻旁,躬身為男子活動骨節相連之處,用浸濕的沐巾擦拭身體、盥洗,以保證清潔。
室內則依然會日夜焚燒有藥效的碎梗等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