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平履過草地,視線在藩籬外的眾人中簡單掃過。
未見那人。
她忽然想起當日在堂上,自己詢問他雞鳴是否可以的時候。
那時他也出奇的安靜,耷拉著眼皮,濃長的黑睫阻擋了任何人慾要一窺其眸色的企圖,不知在深思何事。
聞聲抬眼後,答:「此次出使的人是褚才人,我只是稟命隨行。」
可此次出使有關大周及天子的尊嚴,所以女皇命令的是他們二人一同前往突厥。
然褚清思也不準備詢問旁人,行至高車旁,直接屈足踩上輈,身體在處高以後,間色羅裙也不再是曳地,而是墜下。
她楚腰稍低,進入車內。
抬起頭顱的瞬間,眸面輕動。
見女子已登車,著甲的裴居文也以手勢命令馭夫可以駕車離開。
隨後又親自率著五十左武衛,護衛數車朝著北方前進。
在褚清思抵達庭州的那日,豆盧陵就已經稟命遣人給突厥可汗送去尺牘,直至昨日收到答覆,他們才在今日啟程去突厥。
車輪碾過肥美的青草。
褚清思俯身伏軾,感受著微風入帷,拂過她臉頰:「李侍郎有何要事需要當下就與我談論。」
李聞道此時的坐姿也有別於在堂上,他閒散踞坐著,左手落在憑几曲木上,幾根長指撐著頭,另一隻手隨意落在腿上。
視線則始終都在注視著不看自己一眼的女子身上。
他以陳述的語氣言道:「你殺了高游謹。」
二人對面而席坐。
褚清思聞言直起身體,轉過頭,神色淡然:「不是我,是聖人。」
高游謹很早之前就應該死了,但他究竟是死於律法審判,還是死於帝王威權,又或是死於她的籌謀,其實早已分不清。
或者說,試圖去分清的人簡直是愚蠢。
因為是她的籌謀使得高游謹受到帝王權威的諦視,最後這種諦視又將高游謹交予律法去審判。
李聞道的嗓音逐漸變緩,似敦敦教誨:「回洛陽,不顧涉入政治鬥爭的危險,就是為了殺他?」
身處政治中心就意味著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在無意中開罪於人。
任何感情、道德,都將不復存在。
褚清思以左掌托著右臂,自然垂放在身前,纖細的手指一顆顆撥著腕上伽羅珠,唇畔彎了彎:「從前是,但如今不是。」
李聞道看著女子平靜的神情,忽然就想起這幾日以來對自己也是如此。
彷佛她對自己沒有愛,也不再有恨。
他心中第一次開始生出驚惶之意,喉中艱澀,在突破那些既定的思想後,開始生出期待,也嘗試著開口:「倘若我說褚公之事非我意願...」
褚清思的呼吸停滯了下,手指也蜷縮起又舒展開,復又蜷縮,反覆數次後,前世今世的痛苦逐漸復甦。
有一處在悶疼著,就像是口鼻皆被壅塞,欲呼吸而不能:「很多次...」
默然頃刻,她才繼續言道:「很多次我也是如此想的,可最終我還是未能說服自己。」
前世從大嫂及韋比丘口中知道以後,她曾終日不出居室,不與任何人言語,在几案前一跪坐就是整日。
試圖告訴自己玉娘是錯的,大嫂是錯的,裴阿兄是錯的,宇文阿兄也是錯的。
所有人都是錯的。
就連她自己也是錯的。
但最後她發現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因為少時從男子那裡所受到的教導,因為父兄常說她聰慧,皆都無法讓她成為盜鐘掩耳之人。
比如剛才未在原野看到眼前這個人的時候,她也曾短暫想起裴居文曾言及男子手有創傷,或許是因此而不得不於居室中休養。
可自己知道不可能,舊疾又豈會不良於行。
李聞道謔笑一聲。
所以自己也不能夠說服她相信。
而他沉寂片刻,彷佛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接受這個結果。
可他能夠接受天下一切。
唯獨不能接受二人再無瓜葛。
因此愛也好,恨也好。
總好過現在的心如止水。
想畢,那暫時被抑制下去的情愫又在男子的幽眸滋生,如瘋長的野草:「所以褚才人最好永遠恨下去。」
最後,他伸手拍了三下車內的軾。
發出震弦之音。
駕車馭夫迅速停下。
男子彎腰下車。
褚清思保持著跪坐的姿勢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