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視線專注於最下方廣場上的大佛,她親自命人所建造起來的大佛,喃喃一句:「既然無論如何都勝不了,那我就以殘疾之身親自去向她卑辭屈服。」
神湛錯愕。
這並不像是女子的行事。
從前在長安,她還是褚家那個受盡身邊所有人寵愛的小娘子時就已經是個絕不屈服的倔強性情。
但偏偏此時她居然說——
「我會去認錯。」
「我會更加順從。」
「我會去求得寬恕。」
褚清思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悲哀,就像是在祭奠從此刻起就再也不會堅持褚氏風骨的自己。
「我不會再恃寵妄為。」
第88章 這柄劍的確沾滿了鮮血。……
褚清思醒來的時候,黎明還未至。
宮室內立著的鎏金樹燈在她的命令之下亦未被熄滅,煌煌燈火照映在她的臉上,蜿蜒直下的水跡清晰可見,猶如一瓢江水,淌滿整張臉。
然她的眉眼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為堅毅,眼中更無絲毫的哀傷、茫然之感,惟余看清前路的堅定。
聞見臥榻方位有細微的聲音發出,徹夜跪侍在燈火不遠處的宮人不敢懈怠,立即起身往宮室以東疾步而去。
見女子下榻,朝衣架走去。
宮人望去,似是知道了什麼,搶先一步。
褚清思便也不再動,停留在原地,觀望著旁邊的樹燈,其火苗搖搖晃晃,但始終不滅。
從衣架拿來翻領披襖後,宮人回到女子身旁,順便看了眼室內所陳設的漏刻:「昭儀為何就醒寤了。」
褚清思邁步向飾鳳鳥紋的長席,神色自若地坐而佯言:「我憂心女皇的身體,所以難以安寢。」
事實自然並非如此。
她只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誰,存世多少年,姓氏為何,名又為何。
夢中,她站在伊水河畔,注目對面的龍門許久,手中還握著一柄失去劍鞘的短劍,無力垂落在身側的手心、手背及手指都被滾燙的鮮血所覆蓋,幾乎看不到原來如玉璧的白皙。
鮮血又順著手指一直往下流,填滿劍身所飾獸面紋與菱形暗格紋,最後令人難以分辨出在此之前,這柄劍是否本身就已染上了血。
褚清思轉頭,端詳自己放於憑几上的右手,手心、手背毫無髒污,甚至連兩指之間都乾淨到能看清皮膚原有的紋路,除了食指指腹與中指內側的肌膚變得比昔年更為柔軟,並無更多異樣。
宮人跪坐在旁,謹而慎地把披襖放在女子肩上,小心隨侍:「可要婢去薰香。」
褚清思緩緩抬起眼,然夢中的那柄短劍就靜靜陳列在面前的几案上,被她與竹帛放在一處。
就在幾月以前,這柄劍的確沾滿了鮮血,用了數匜水才得以洗淨。
她看著短劍,身體稍傾,手從劍側掠過,拿起其旁邊的竹簡:「不必了,我只想飲一碗熱湯。」
宮人自不敢忤逆,掃到案上的劍後,神情有過一瞬驚惶,匆匆低頭,退步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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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湯飲畢,室內照入其他的光線。
與昏黃的燈火不同,這道光線白且亮。
黎明到了。
褚清思放下蓮瓣金碗。
宮人奉上銅匜等器,供她盥洗。
褚清思幾乎是出於習慣性地撐著憑几要站起。
這一動作,需要手與臂呈垂直之狀。
多年來,她都是用的這隻手,但很快,一陣彷佛要將血肉從骨上剝離、撕裂的疼痛如鋒利的劍刃刺入顱中。
她被瞬間痛醒,不得不改用左手支撐著憑几起身更衣。
宮人也發現了,但沒有上前詢問是否需要醫工前來,是否需要針刺藥石,皆對此默然不語,頭垂得更低,似是惟恐觸及女子所哀,再使其更哀。
待女子展開柔軟的雙臂,她們默默把金紋中央飾「如意」二字的紅色交領上襦為其穿上,在經過手臂時,動作變得更為緩慢。
最後又將一片足有三尺寬的黃色間色裙纏繞在其腰。
當有諸多寶石的黃金項飾被佩在褚清思空蕩的白頸上時,一寺人拱手恭立宮室外,朝女子揖手道:「女皇有命,要昭儀即刻前往仙居殿謁見。」
褚清思雖有疑,但未顯露,搭著翻領有錯金雲紋的黑色披襖從殿外走出,淡然詢問:「為何如此迫急。」
自從婦人那年在上陽宮甘露殿賜死長子以後,便再也未曾來上陽宮居住過,但九月忽然發疾,不過一兩日就大病不起,婦人心中大駭,故迅速乘車來上陽宮休養。
如今雖是十月,但其實在上陽宮居住連一月都還未有。
事關天子,寺人謹慎回答,以避免有何不能說的從自己口出:「女皇清晨飲完湯藥不久,便召見郭宮人,命其跪坐案前秉筆
,似是有詔令要下,可郭宮人及跪侍的宮人皆都愚蠢,難以領悟到女皇所想,女皇又在大病,身心皆不適,為此震怒,遂才命奴婢來請昭儀前去行起草之事。」
褚清思點了點頭。
這樣的春秋之言下,不是婦人大病到言語顛倒,便是婦人有事不便直言,但宮人皆揣測不到其真實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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