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倒成他的不是,他給了蓮氏誥命夫人的身份,卻沒給她自保的手段。深宅大院裡,想悄無聲息地弄死一個人,手段太多了。寧遠伯府儘是虞夫人的眼線,慕老爺又是個和稀泥的主兒,虞夫人在這府里一手遮天,她又對蓮氏恨之入骨,必定挾私報復,只消她一句話吩咐下去,一碗水都送不進去。蓮氏在院子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所以才死得如此悽慘。
若教婉瑛知道她娘是活活餓死,還不知道會多麼難受,此事絕對不能教她知曉。
姬珩心中已下了決議,驗屍單被他揉成一團,隨後,他掀開錯金博山爐,將紙張扔進去焚盡。
「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
「是。」
陸承躬身告退,走到門口時,卻腳步驀地一滯。
姬珩也似有所感,右眼皮不祥地跳動。他快步走出隔間,隨後頓住。
博古架旁邊,婉瑛一身雪白孝服,無聲無息地立在簾後,臉色蒼白如紙,哭得像個淚人,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她一定是聽見了那些話。
一股莫大的恐慌襲上心頭,姬珩喉頭微哽,半個字也說不出,剛往她的方向探出腳步,她便兩眼一閉,脫力地暈厥過去。
旁邊的汝窯花瓶被撞得倒在地上,裂成粉碎,姬珩在一地碎瓷片中接住她輕如枯葉的身子,慌亂大喊。
「太醫!快宣太醫!」
*
婉瑛做夢了,夢裡紛紛亂亂,光怪陸離,全是幼年往事。
一下夢到她在岸邊蘆葦盪里睡覺,蘆花被風吹得漫天紛飛,拂過鼻尖,癢得她打了個噴嚏。阿娘上岸來尋她,將她背在背上,嘴裡哼唱著童謠。淺唱低吟,是任何靡靡樂音都比不上的天籟。
一下又夢到八歲那年,阿娘背著她逃離花船,那夜無星無月,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草叢裡的螢火蟲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上岸時,由於太過慌張,阿娘的繡花鞋掉入水中,她赤著腳在泥地中奔逃,單薄的脊背上還趴著熟睡的她。
那一晚對於她來說,一定是人生中最驚心動魄的夜晚,她是聲震漢水的江陵名妓,馮外婆引以為傲的當家頭牌,僅靠這些年積攢下的纏頭,即使日後容顏凋零,她的下半輩子也能過得衣食無憂,可為了女兒,她選了一條最兇險艱難的道路。
畫面又一轉,又到了當年她蒙著大紅蓋頭出嫁,阿娘倚著門口痴痴目送她,眼淚沾濕羅衫。
玉京天高地遠,隔著千萬重山,她一定以為那是此生最後一面。
夢境的最後,她夢到阿娘穿著上回見面時的那套家常衣服,笑容溫和,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仿佛只是要暫時出趟遠門,握著她的手說,小九啊,阿娘要走了。
原來那日重陽一見,便是天人永隔。
不,不要走。
她哭著,挽留著,緊緊握著的那隻手卻漸漸變淡,化成萬千光點,消散於天地之間。
夢醒了,婉瑛睜眼,依舊是哭。哭得兩眼紅腫,眼角潰爛,眼淚也依然流不停,讓人懷疑一個人的身體裡,怎麼會儲存這麼多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