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立在床榻之側,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動作。過了半晌,「今夜還未盥漱。」
崔冬梅:忘了誒。
他抿唇一笑,「你先歇著,我沐浴後再來。」
小娘子點頭如蒜,「嗯,你去,趕緊去。」
正陽宮浴房,和西側間就寢之地,相隔不遠。楊恭的腳步遠去之後,崔冬梅半躺,腦子混沌,胡亂想著。夜深人靜,隱隱能聽見從浴房傳來的動靜。初次聽聞,並不真切,時斷時續。可後來,像是有個厲害法器,將那響動放大,再精準無比傳到她耳中。
淅淅瀝瀝是水聲,窸窸窣窣是衣衫翻動之聲,那碧波蕩漾,來來去去,又是個什麼聲響呢?
不知為何,今夜陛下沐浴,較之往常慢了許多,崔冬梅不耐,迷迷糊糊睡去之際,還能聽聞闌風長雨之聲。
睡意朦朧中,她恍惚聽見有人在喊她,似有甚無比著急之事。崔冬梅迷迷瞪瞪睜眼。
「娘娘,太后不好了。陛下已經起來了。」
「什麼?」崔冬梅糊塗。
「別吵,讓她睡吧,我去看也是一樣。」楊恭的話,不知從何處傳來。
崔冬梅真想繼續蒙頭大睡,可適才的話,像是有誰不好了?
「誰不好了?」
「太后,寧安殿叫了太醫。」
崔冬梅一個激靈起身,「快快快,更衣更衣。」
匆匆忙忙之間,崔冬梅一股腦將這些時日之事,連帶著從前和太后的約定,一齊告知陛下。話說那日立政殿不好,消息傳到崔冬梅口中,再由她吩咐隱瞞不欲太后知曉,已然遲了不少。事後,崔冬梅親自前往寧安殿請罪,說都是自己的錯,不該如此。
然而,太后卻似了卻心事一般,笑得開懷,說陛下從前是一頭倔驢,不願意的事兒,誰來強迫也沒有用。他願意喝,補壞了也願意,那是他自己向著你。若是旁人,你看他如何收拾。
彼時,崔冬梅聽得滿眼酸楚。她知道,太后口中的旁人,說的是她自己。
母子仇怨,她答應幫助太后,但無能為力。食言而肥,著實不該。
而今再聞寧安殿傳太醫,崔冬梅思索著將一切告知。
願意不願意,原諒不原諒,非她所能左右。二哥哥若是願意拋卻往事,那最好不過。二哥哥若是不願,食言而肥的後果,她崔冬梅自己承擔。
入到寧安殿,里里外外宮娥跪了一地。崔冬梅暗道不好,看向陛下背影,見他甚異常也無,不禁揪心,無聲朝他靠過去,一齊轉過屏風。
臥榻上的太后,饒是崔冬梅日日得見,也不免驚呼,她一瞬間老得可怕。
她皺巴巴的麵皮,耷拉在眉骨之上,眼角些許皺紋更顯疲累滄桑。抹額寬大,其上繁複繡文,是這臥榻之上唯一一抹亮色。
崔冬梅情不自禁出聲,「太后。」
太后虛弱一笑,「崔二,你哭什麼,人總有一死,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繁華富貴,到頭來也都是去見閻王。」
話說得豁達,可崔冬梅知道她心中仍有念想,仍有遺憾。太后說話間的眼神,一直盯著陛下,小心翼翼卻又光明正大。
崔冬梅:「太后想必有話和陛下說,我還是出去為好。」
太后:「別走,你也一道聽一聽。」指了指伺候一旁的老嬤嬤,令她搬來兩個小圓凳。
太后拉著崔冬梅的手,要讓她坐到跟前來,而陛下反倒是隔得遠了些。
太后虛弱一笑,「別搭理他。適才太醫也說了,我還有幾日,今兒個我就想和你說說話……陛下小時候啊,大抵三四歲上下那會兒,最是調皮搗蛋。家中院子寬敞,他隨乳母居住小浪嶼,那是個三面環水的地兒。
時常聽大姐兒說起,二弟今兒翻了幾個跟頭,耍了幾次紅纓槍。某日,像是個夏日,乳母來報,說他一人,連師傅也不要,嚷嚷著要去游水。我命人打他一頓,讓他珍惜自己一條命。他是個倔驢,梗著脖子不點頭,非說自己是賤命一條,閻王爺不收。」
太后淚流滿面。
「說他自己閻王爺也不收,定然是天上神仙下凡渡劫來著。」
太后拉著崔冬梅的手,像是想到不堪往事不斷用力,要和往事斷絕干係。
「二郎,閻王爺也不收的二郎,就這麼滿是鮮血地回來,回來……我分明瞧見他回來了的,可等我再去看他,他不見了。不見了,崔二,你知道麼,他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