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一帶因為靠近大幽,雙方商貿交易已是尋常,不同國度的百姓通婚也隨處何見,所以兩國百姓早就安居樂業,大幽與大延的邊界逐漸模糊。
段乞寧和阿潮在桑州發家時,還有農民開玩笑道,「釣月娘子的生意做得是越發好了,要我說怎麼能娶到大幽國的小郎君呢?」
每每聽到這,阿潮總會露出靦腆的一面。
阿潮確實是大幽國的人,段家主從牙行將他買回來的時候,他脖子和耳朵上就掛著銀飾,那蜷曲的狼尾發更是標誌,還有那硬挺的鼻骨。
他身量高大,五官優越,怎麼穿都不差,稍微打扮一下就更好看了。
段乞寧收拾好後等了一會,阿潮從屏風後邊出來,勁裝著身,束腰挺背的樣子確實養眼。
他戴著一頂帷帽,堪堪垂下的薄紗蓋住面上的刺青,只留耳飾的下半截露在外邊,刻意突顯他是大幽人的身份。
此去跑商,為的是開拓晾州市場,段乞寧扮做釣月娘子的模樣,阿潮則扮演她的小夫君跟在後頭。
「妻主。」阿潮改口。
段乞寧面露笑意應著。
對阿潮來說,陪段乞寧跑商是最幸福的時候。只有這時,他可以不做影子,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做她的夫郎,而且還是明媒正娶的「正夫」。
「走吧,去用早膳。」段乞寧入戲很快,熱絡地去牽他的手。
她已和段家主串氣過:釣月娘子攜夫隨段大少主回晾的車馬一併入城,到段府上談生意,相聊甚歡,特留宿多日。
她還有塊易。容。面。具,只是戴著吃飯難受,段乞寧暫時捏在手裡。
冬日寒風刺骨,她系了件兔絨領的斗篷,伸出去的手是熱乎乎的,還自帶雪松味道的沁香,拉著阿潮的手往外跑。活脫脫明艷少女的模樣,已經完全沒有「段乞寧」身上陰鷙、惡毒的性子。
即便阿潮已和她扮演妻夫一年之久,他有時還是分辨不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希望是這一個。
段乞寧不知他心中所想,抄了一把油紙傘在懷中,剛和阿潮到屋門口,迎面撞上形單影隻的人兒。
少年瘦削的身影搖搖欲墜,雪白單薄的寢衣鬆散地掛在身上,印出肌膚上斑駁的傷痕。他的頸間和腕間,有鮮紅的、被鏈條拴出來的紅痕。尤其是他的左手腕心,還有剛結痂的掐痕。
每走一步,他都會被胃部痙攣的感受刺。激得不得不放緩腳步,明明疼得恨不得彎下腰,可是他倔強地挺直身形,用力地吸著氣。
他披散著長發,破碎的衣裳絲毫不影響那驚為天人的容貌,反而將他襯托得可憐至極。明月軒外的石板小徑上都是堆積起來的皚皚白雪,他從雪中走來,好似聖潔易碎的瓷娃娃。
他哭過,眼眶那圈泛著薄紅,像只兔子。
崔錦程停駐腳步,抬頭望向屋門口的段乞寧。
段乞寧也頓住身形,神情微訝。她訝異自己忘記了他在府中。
昨夜她與阿潮顛鸞倒鳳的時候,崔錦程一人在榻上蜷縮。
他疼得實在是沒有力氣,段乞寧讓下人們把東西擱置在床頭時,他就已經疼得失去知覺。再度醒來,房裡的燭火都已燃燼,屋內早沒了第二個人的氣息。
這樣的被拋棄感讓他如墜冰窖,勾起他幼時被囚在地牢里的痛苦回憶:
黑不可見密閉,冰涼的金屬鎖鏈捆住他的四肢,還有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藥味,那種苦澀、無助、絕望的緊繃感蔓延在他的腦海中,他感覺整個人好似被鬼魅用力掐住脖子。崔錦程又憶起家族被滅那日血淋淋的場面,巨大的恐懼感幾乎要將他啃食。
他害怕黑暗,害怕得只能用力掐自己的手腕,掐到腕心出血,讓手上的疼痛蓋過胃裡的疼。
他在薰香的軟塌間落淚,以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態挨到天明,直到初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照亮他鼻樑間尚未乾透的淚痕。
聽到一聲吱呀推門聲,他以為是段乞寧回來了,進來的卻是段家主身邊的女使。
女使隔著床簾帷帳,看不清裡頭的模樣,恭敬地行禮道,「少主,奴婢將鏈條的備用鑰匙放在床頭了。」
沒人應她,女使當段乞寧還在睡,掩門退去,崔錦程的世界又只剩下寂靜。
他的眸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銀制的鑰匙上,於是他奮力起身。
渾身上下就跟要散架似的,不僅胃疼,就連身後那處……
他從未受過那樣的屈。辱,崔錦程羞赧地緊咬下唇。
他撥開床帳,去夠鑰匙,卻因為不聽使喚的四肢,失手打翻了床頭柜上的白粥和藥汁。
「哐當——」瓷器破碎的聲音扎得崔錦程頭皮發麻,下一瞬,寢殿的木門又被推開,衝進來的是氣勢洶洶的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