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溫柔鄉化作修羅場,舞樂乍停,杯盤狼藉,瓷器碎裂之聲與變調的絲竹聲響成一片。
「滾!都給我滾出去!」一聲怒喝,響徹殿堂。
原本就小心翼翼的姬妾們如蒙大赦,趕緊退出了大殿,只留一名還在斟酒的女子哆嗦著縮在一旁。
多鐸醉眼朦朧的向著那個身影一掃,一股難以遏制的恨意與憤怒陡然湧上心頭。那女子身材瘦削,容色尋常,卻偏有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杏核般的形狀,被那酒盞中的瓊漿一照,愈顯得攝人心魄。
可不知為何,女子驚恐不安的表情,在多鐸看來隱含著嘲弄的笑意,那侍女的面容模糊起來,只餘下那雙與那人分外相似的眼睛。
——哎喲,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將滿清和碩豫親王,斬落馬下!
一陣尖銳的刺痛,從太陽穴鑽入貫穿整個頭顱。
多鐸暴怒而起,像只受傷的豹子一般,將還在瑟瑟發抖的女子撲將在地!他雙腿用力,將女子緊緊鉗制在地上,騰出手來朝著那張他想像出來的,恨極痛極的臉狠狠掐去!
多鐸手勁兒極大,甫一用力,那侍女就被掐得翻了白眼,只有雙腿還在無力地掙扎著。
「趙明州,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多鐸瘋狂地嘶吼著,全然不顧因為太過用力,牙齦已經被他咬出了血,尖銳的血絲如同鋒利的刀刃,將他森白的牙齒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狀,讓他本就可怖的臉如同魔神。白色的涎液順著女子的嘴角流了下來,眼看命在旦夕。
這時,一雙柔軟的鹿皮靴踏入殿內,渾不在意地踢開地上滾落的金執壺,向著狂怒的多鐸走去。
「是何人惹我十五弟生氣了?」那人聲音不大,卻穩穩地壓制住了多鐸暴躁的氣焰。
多鐸瘋狂的臉色一滯,鬆開了死命掐著侍女的手。那侍女如同擱淺的魚一般,嘶聲拼命喘了一陣兒,連滾帶爬地跑出殿去。
迎面走來的男子約莫三十五歲上下,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眉深目闊,鼻樑筆挺,端地一看頗為儒雅,可眉眼中的殺伐之氣卻是藏不住,當真天上降魔主,人間太歲神,正是皇父攝政王——多爾袞。
「心裡不痛快?」多爾袞一撩衣服下擺,坐在多鐸身旁。
多鐸嘆了一口氣,晃了晃暈眩昏漲的腦袋,充溢在每一處經脈中的激憤轉化為無限的頹喪之感。
「不怕十四哥笑話,我多鐸雖不如十四哥軍功赫赫,可也是堂堂征南大將軍,是父王口中欽賜的『額爾克楚呼爾』,到頭來就敗於一名女子之手,連刀都丟了,當真奇恥大辱!」多鐸越說越懊惱,手中一用力,杯盞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多爾袞聞言,輕拍多鐸的肩,語重心長道:「十五弟,你乃我大清之肱骨,區區一介女子,怎能與你相提並論?」
「十四哥,你沒見過趙明州,那女子……」多鐸咬緊牙關,半天蹦出幾個字,「當真有幾分本事。」
多爾袞濃眉一挑,輕蔑道:「莫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明之將卒,自行剽掠,自殘人民,行賄朝臣,詐功為己;明之帝王,專尚奸佞,閉目塞聽,罰之無罪,賞之無功。據此觀之,明朝的滅亡是板上釘釘之事,別說有一個趙明州,就是再有百個、千個,又能如何?」
明之將卒、明之帝王當真如此嗎?
多鐸緊抿著嘴唇,腦海中又湧現出那日的場景。那些將領不要命地衝上來,幾乎是用身軀為後面的同袍開路;那些百姓揮舞著菜刀農具,像蝗蟲一般壓過來,滿臉都是恨不得嗤他肉、啃他骨的憤怒;而那位帝王,傳言中最為懦弱無能的朱由榔,竟然也披上戰袍,同肇慶城的人民站在一起。連那叛逃無度的李成棟,也仿佛變了個人般,扛住了自己部隊無數次的威壓。
但這一切,他該怎麼對多爾袞說呢?多爾袞又如何會信呢?別說遠隔廟堂的多爾袞了,就是他多鐸,在沒有和趙明州對陣之前,也絕沒有想到會是那樣一番場景。
千言萬語,只化作憋屈的一聲長嘆,多鐸垂下頭去。
見多鐸始終一臉鬱郁之色,多爾袞緩了語氣,溫聲道:「十五弟,漢人雖眾,然在我等眼中,不過是待馴之馬,需以智馭之,而非以怒相爭。」
「那小弟該如何馭,又該如何爭?還請十四哥明示。」
多爾袞緩緩起身,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疏朗的月色:「你我都知,這天下非以力取之,更需以謀得之。漢人之中,不乏智慧之士,若能為我所用,何嘗不是制約明朝最為強大的力量?『以漢制漢』,方為治敵之道。」
「以漢制漢……」多鐸低聲咂摸道。
「十五弟可知,那鄭芝龍已經在赴京的路上了……」多爾袞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眯,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紋。
與此同時,遠在浙江長垣的陸宇火鼎,卻為鄭芝龍赴京一事大為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