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感官在迅速消退,解昭聽不清他又說了什麼,視線也變得模糊。
隱約中,他感到面前的光芒逐漸黯淡,伴隨著吱吱嘎嘎木板摩擦的聲音。
是老奧卜斯汀在推動棺蓋。他要把解昭留在這裡直至徹底腐爛,讓這塊地方再次成為新的禁地,無人問津。
腳步聲遠去,黑暗中,曠野陷入死寂。
解昭閉著眼睛,感受到有什麼東西正伴隨著血液從身體裡流失,此刻是盛夏,但他的身體冷的如墜冰窟,周圍從他身體裡流出的鮮血反而更溫暖。
他不確定老奧最後那一刀有沒有刺破心臟,但就算沒有,可觀的出血量也足以讓他斃命。
也許是迴光返照,解昭眼前的黑暗中驀然閃過一些熟悉的面孔,走馬燈似的,從他逐漸消褪的記憶里流淌出來。
那面目可憎的中年女人向他伸出手,笑道:「你當初答應我不就好了?我說過能幫你直博的。」
同學側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去問方主任吧,是她說加了你那部分我們組這次匯報肯定不及格。」
凌琅瞪著他,厲聲:「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如果畢不了業,我跟你爸在親戚朋友面前還怎麼抬得起頭?你讓我們多丟人你知道嗎?」
解聞川附和:「明年必須照常畢業,就那麼點論文工作量你完不成?不可能。」
噁心,真噁心。
解昭冷眼看著這些面孔在他眼前兜兜轉轉,反覆說著那些曾經將他一點點推進深淵的話語,感到無比反胃,可他現在,卻連乾嘔的力氣都沒有。
原來我會這樣死去。他想,突然覺得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悲。
沒能死在鐘山的樹林,而是在一個到死都不知道是什麼的島嶼上,在一群自稱審判員的瘋子們製造的幻象里,孤獨地流血直到死去。
狹小的棺材被腥氣填滿,底部積起一層粘稠溫熱的血。
就在這時,解昭已經混沌的腦海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像是來自他內心深處,尖酸的、絕望地、惡狠狠地說道:「你甘心嗎?你真的甘心嗎?」
解昭愣了愣,他試圖動用暫時可用的思緒,但是只覺得越發空洞,□□像是在見證靈魂消亡的過程:「甘心什麼?」
與此同時,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幾張新面孔——
蔣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道:「去死吧。」
林雪宜托著下巴,表情無辜:「真可惜,但我告誡過你,不聽話的小貓咪是會被吊死的。」
秦淼低低地笑。
何群一邊擺手一邊倒退:「別別別恨我!是他們逼我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老奧卜斯汀領著一群穿著黑衣的村民繞著他冰冷的屍體轉圈,放聲大笑,慶祝再一次成功將他們堅信的魔鬼從村莊裡驅逐出去,令羅克曼獲得了久違的和平。
解昭的思緒像叢生的雜草一樣混亂,他似乎看見,迷霧散去後,島上的其他人從他的屍體上踩踏了過去,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臉上都帶著對死亡習以為常的漠然。
他似乎聽見蔣霆向別人解釋他的死亡:
「愚蠢又自以為是的小子。」
解昭的眼角微微一抽。
緊接著,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恨嗎?想報仇嗎?是不是很想……把他們全殺掉?」
又起風了,樹林沙沙作響。
解昭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機械地問道:「要怎麼做?」
風聲越來越響。
腦子裡聲音答道:「立下契約,把你的肉與骨獻給我,我會用寶貴的黑夜去織補你碎裂的靈魂……當有人為你打開棺蓋,你將重獲自由。到那時候,棺材裡那些陪伴你多日的、藏在光明背後的影子,會成為你復仇的武器。」
解昭:「殺誰都可以?」
「誰都可以。」聲音答道,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得意。
棺內再次沉默。
瀕死之人的意識仿佛在這一刻短暫地凝聚了起來,像是迴光返照一般,陷入了沉思——因為恨意,對那些戕害者、背叛者與膽小鬼的恨意,正和鮮血一起源源不斷地從這具破碎的軀體中流淌出來。
那聲音察覺到他的遲疑,暫時地沉默了下來,靜靜地等待他做出最後的選擇。
「它」相信他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仇恨能讓人類變成鬼怪。
更何況,是一無所有之人的恨。
如果這時山洞旁有村民經過,他一定會驚恐地尖叫起來,因為他看見,樹林中那些混沌的黑影,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四野蔓延過來,順著關不攏的縫隙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