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的狂態漸漸平息,劉澤宏像是支撐不住,彎下膝蓋,跪倒在文舒窈的身前。
「沒時間了……」他重複,執拗地仰著頭,「好吧,就算你騙我,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時間不夠了,楊先生今晚九點要離開上海,只要在這之前交代,一切還來得及。我有把握能保住你,你信我,我在楊先生那裡有幾分面子,他默許我過來就是留有餘地的意思,只要你交代!舒窈,只要你交代!你聽到了嗎……」
他語速飛快,到最後甚至帶了哀求的意思。
文舒窈動不了,只能看著男人的眼淚混合鮮血流淌。
「該交代的,我已經說完了。看在夫妻一場,你幫我一個忙。」她平靜得像是即將赴死的不是自己,「我衣服領口有一個夾層,你撕開,把裡面的東西給我。」
劉澤宏微怔,依言照做,旗袍領口被撕開,掉出一粒白色藥丸。
「氰、化鉀?!」劉澤宏瞳孔劇縮,聲音掩飾不住地顫抖,「文舒窈!你早就做好決定了是不是?!我不會給你的!」
「你可以不給我。」文舒窈閉上眼,睫毛顫了顫,「只不過是換一種死法。那樣可能會更疼吧。」
劉澤宏盯著她,無力感席捲全身,只能徒勞地喃喃。
「為什麼?有什麼比你的命重要……所謂的大義嗎?呵,救國救民……你只是個女人,也要拼著一條命摻和進鬥爭里?」
「很難以理解吧。」文舒窈忽然笑了笑,看向
牢房上面的小窗,窗口泄出一絲微光。
她順著那束光抬眸,腦海中想像藍天白雲的畫面。心中的鳥雀似乎飛向長空,一去不回頭。
它一路飛,看見泱泱華夏遍體鱗傷;看見戰爭硝煙,破碎山河。它又聽見遠處的哭聲,是看不清面目的男女老少,被欺壓、被迫害的求救聲。
被困在籠子裡時,目睹同伴的失敗,她也想,我只是一隻鳥,自負有幾分才華,就可以挽救傾倒的大廈嗎?她試圖閉著眼,不去看,不去聽。可是哭聲近在咫尺,血腥味撲鼻,劊子手的刀就像是落在自己的身上。
受害者的臉幻化萬千,她看不清,只覺得疼。清醒的人一個個倒下,屍山血海里,徒留無數麻木的屍體。她聽見有人喊:「救救我,救救我……」
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卻又知道他們有共同的名字——中國。
文舒窈緩緩閉眼,眼角划過一滴淚。
劉澤宏怔然,也紅了眼眶。
他終於鬆開手,將那顆藥遞到她的嘴邊。
「氰化、鉀發作很快。」他啞聲道,「你沒有要說的嗎?」
「有。」她輕聲道,「我死後,他們不會放過我家人,即便得不到信息,也能利用這個藉口謀奪文家家財。同理,能破財消災,就說明可以保命。讓他們儘快離開上海。」
「還有嗎?」
文舒窈沉默半晌:「如果可以,請帶話給楊先生。」
她頓了頓,「列強虎視眈眈,危急存亡之秋,當局真的要一意孤行,剷除異己嗎?」
說完,文舒窈湊近吞下藥丸。
劉澤宏下意識阻止,卻只對上她冷靜的眼眸。
相望的數秒,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是發現端倪的宋閩章帶人趕來。
牢房被踹開,伴隨著氣急敗壞的怒喝:「快!掰開她的嘴!」
劉澤宏忽然轉頭,一腳踹開警衛,護在文舒窈身前。
宋閩章怒不可遏,「劉澤宏!你是怎麼向楊先生保證的?!我給你三秒鐘!讓開!」
「姓宋的,你算什麼東西,開槍打死我啊。」劉澤宏眼眶充血。
宋閩章投鼠忌器,揮手讓警衛上前。
拉扯的間隙,劉澤宏察覺身後的人氣息微弱,他猛然回頭,抱著她呢喃:「舒窈……」
「滾開!」
宋閩章也發現了,再也無法忍耐,一槍擊中劉澤宏的後背。
瀕死的瞬間,他只來得及看清文舒窈的臉。
她用僅剩的一口氣,搖了搖頭,隨後閉上眼,神情安寧,像是睡著了,做了一個美夢。
胸膛破開大洞,劉澤宏感覺不到疼痛,血淚從眼角滑落,帶著悔恨的苦澀。
耳邊傳來宋閩章的怒吼,他的生命漸漸流逝,陷入黑暗前,最後的記憶定格在她搖頭的畫面。
人生脆弱而短暫,即便身如浮萍,在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終究有執念的。
劉澤宏無法免俗,什麼家國大義,功名利祿,曾經看重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只是湊在她的耳邊問一句,這些年,你對我有沒有一絲真情?
那一秒,她輕輕搖頭,目光望向遠處。
小窗口外,藍天白雲,鳥雀飛過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