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逾看了她一眼,不言聲地慢慢爬起來,到食案邊盛了一大碗羊湯燉粥。看得出他沒啥胃口,但是很努力在吃,每一口仿佛把仇恨在往肚子裡咽,淚水隨著他喉結上下滑動的吞咽動作,一道一道地從頰上滾落下來。他「唏哩呼嚕」吃了好幾口,才掏絹子把臉上的淚水擦一擦,接著又戰鬥似的跟那一大碗羊湯粥搏鬥。
看他吃完了,楊盼才又問:「你是睡書房,還是回後頭我那裡去?」
羅逾似乎是糾結了一會兒,才說:「應該是寢苫枕塊的。」
「那是正常的服孝。」楊盼說,「你現在寢苫枕塊,我也不攔你,你只考慮能不能休息得好,能不能讓你保持充沛的精力。」
羅逾閉著眼想了想,說:「好,我到正屋的梢間睡。」又補了一句:「也是因為著風寒,不能過病氣給你。」
楊盼點點頭,四下望了望,從裡頭的屏風上取了一件斗篷給他,說:「外袍髒了,裹個斗篷也能搪寒氣。」
她見羅逾在那兒慢慢系斗篷的頸帶,想來他是想一個人走,免得跟著老婆、步伐頹喪,會覺得尷尬,於是說:「我先走。你別弄太晚。」轉身先離開。
「阿盼。」他在背後叫。
等楊盼回頭,徵詢地望著他。羅逾露出一個苦澀而真切的笑容,對她說:「你真好,有你在,我沒那種丟主心骨的感覺了。阿盼,上天待我太薄,唯有賜你給我,是他對我的厚待。」
楊盼給他說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但此刻還不能哭,她努力對他一笑:「逾郎,你不能丟主心骨,我和孩子,都還需要你。」
他努力地點點頭,系上斗篷,還又拿來風帽,掩耳盜鈴地戴上,臉被遮在風帽的狐狸毛邊兒里,仿佛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了。
羅逾晚間鬼魅般回來,悄無聲息地躲在梢間裡。楊盼一夜也沒有睡好,只要醒來,就聽見他或是低泣,或是嘆息,又或是咬著牙齒,發出犬牙磨動的聲音。
第二天,他的眼睛全腫著,睜開來幾乎只有一條縫,若是平時,楊盼簡直要笑死了,今天哪裡敢笑,問他:「你這副樣子,今天去處置都護府的事務麼?」
羅逾老實地搖搖頭,然後哀求她:「你叫人到書房把一應軍報、奏報都搬過來吧,我在這裡處置事務軍情的事,一點都不能耽擱的。」
然而東西送過來,他那雙眼睛卻畏光,看不多會兒就刷刷地流眼淚,大概眼睛酸得太難受了,他只能繼續用熱手巾敷著眼,對楊盼說:「不行,我的眼睛受不了。阿盼,這些奏報大多是漢文的,你幫我念,好不好?」
楊盼不意落了這麼個任務在身上,不過看他可憐,只能答應下來。漢文的奏報,或是簡單的鮮卑文,她都能念,念完了,在一旁閉著眼睛熱敷的羅逾就把處置的意見告訴她,她再給寫上去,最後用鈐印也是她的事。
讀了幾十份,楊盼也有些明白局勢了。而且緊接著,在羅逾哀傷過度,無法逐份批閱這些軍報的時候,只能讓楊盼牝雞司晨的時候,她也開始看得懂所有的形勢——北邊柔然在祁翰和烏由的掌控中,漸漸步入了正軌;東邊靺鞨還在期盼羅逾許諾的好處,尚未回去,還等著立功受賞;平城那方暫無動靜,大將的調動一如往常,也還沒有聽說太子廢立的消息……
以及,現在羅逾手中的十萬大軍和拔什羅剩餘的十幾萬人,每日如何開銷糧草,如何日常操練,乃至裡頭伍長、什長、一隊、一營調遣、開撥、駐紮……所有細務,楊盼都明白了。
「真不容易!」她說,「原以為打仗就是要會出奇兵,會用計,會埋伏,原來背後吃喝拉撒、用人換人才是大學問!」
羅逾的眼睛消了腫,但還有些畏光,不能用眼過度,閉著眼睛說:「於留心處皆學問,阿盼,若是有一天我有個意外,你也能指揮人馬,給自己逃回去的機會。」
「逃到哪兒?」
羅逾睜開眼睛,烏油油的眼珠轉過來,溫暖而堅決:「我要報仇的,但是,這或許會是萬劫不復的事——可我也要做。你和孩子,是我現在最擔心最牽掛的。這瑙雲城離南秦有十萬八千里,我想先送你回南秦,但又擔心捨不得你奔波;還有個法子就是等王藹那裡的消息。你幫我寫封信給他,叫他親自來接你去柔然,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我若是能兵諫成功,再來接你和孩子;若是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