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設想了無數回與父親的面對面。但是無法想像自己也有居高臨下看著兵敗的叱羅杜文,那會是怎麼樣的場景?他該怎麼開口問?又該怎麼痛斥父親殺他母親的昏庸?抑或怎麼開口逼父親處死李耶若?
他又覺得奇怪:父親怎麼能夠一直那麼氣定神閒?好像殺他的母親完全不是個事兒,只消事後跟兒子笑一笑、拍拍肩膀就能解釋清楚一般。
其實叱羅杜文也漸漸氣定神閒不起來了,羅逾指揮戰鬥的能力比他想像的要強,原以為他只是孤軍深入,但隨著王藹所帶的柔然軍隊在後頭壓陣,環圍所有使羅逾可能腹背受敵的城池,又以蟻行的陣勢,把掠到的糧草送到前方,竟然使得二十餘萬的前驅完全無所顧憚。
皇帝派出第二輪使臣,找自己的兒子談判,這次來的是六皇子,進了刀戈林立的轅門,在中軍帳中看到這位阿干,六皇子縮了縮腦袋,陪著笑說:「可把我嚇的……阿干一向可好?上次阿干救我出柔然王庭,我還沒有來得及致謝呢。」
羅逾雖然與兄弟們都不親,但是人家笑臉而來,他總不至於橫眉怒目相迎,所以沒啥表情,卻也叫人奉了茶,才說:「六弟不用客氣。父汗派你來……」眉梢一挑,徵詢地望著他。
六皇子還是微胖的模樣,挺胸凸肚,不過以前那種蔑視的神色倒是一點不敢有了,陪著笑說:「父汗叫我帶話:阿干大概是有什麼誤會。我特特帶來宮裡的人,阿乾親自問,也好去去疑。」
羅逾冷笑一聲:「宮裡的人,話早就教好了吧?我巴巴地來聽假話,有什麼意思呢?免了吧。我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法回頭了,六弟回去給父汗帶信,說兒子不孝,但要的只是一個真相,這真相我自知尋常的法子得不到,只能以兵諫來懇請父汗說一說。若是我做兒子的錯了,事後我這項上人頭任憑父汗取了就是。」
六皇子腹誹:都扯旗造反了,還說得冠冕堂皇的!兵諫一舉,但有成敗,沒有退路,你大概自己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勢必是要打到底的。我生生地做這個惡人幹什麼?不過父親派了人來,我把人送到你面前,愛聽不愛聽你看著辦。
他笑道:「是是。父汗的意思,這次來的人阿干總歸見一見吧,難道進攻平城,就差這見面問話的一個時辰?不能吧?」
他見羅逾神色有所鬆動,對外頭使個眼色:「還不把人帶進來?」
來的雖然是個宮中女子,但是在這男人的營地里也得渾身上下檢查一番,免得帶進什麼銳利的東西進來。
羅逾尚在耐心地等著,那女子卻在外頭大聲嚷嚷著:「你的髒手別碰我!我乾乾淨淨的身子,你摸過一遍也就罷了,還要捏第二遍,你虧心不虧心哪?」
「奶奶的……」
外頭檢查的人大概便宜沒占夠,倒挨了一頓罵,心有不甘,嘴裡也不乾不淨起來。
羅逾已經起身,揭開營帳帘子對外頭人道:「不要再查了。」
瞟了一眼,果然沒有聽錯。
於是轉眸對那臉漲得通紅的女子說:「皇甫郡君不是微賤宮人。郡君請進。」
皇甫亭的個子倒又高了些,氣得紅彤彤一張臉,淚光盈盈一雙眼睛,也不稱謝,瞥了羅逾一眼,又回頭瞪了那檢查她的士兵一眼,提起裙子進了中軍帳內。
六皇子緊趕著溜號:「阿干,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請問軍中的茅廁在哪裡?」
羅逾揮了揮手,命一個親兵帶他去了,也正好期待著這樣一個獨自提問的時機,他放下帳門,在裡頭的燭光中打量了皇甫亭幾眼,指了指離他案桌不遠處的一塊坐席:「你坐吧。」
皇甫亭看了他一眼。
羅逾坐到案桌後,手邊是一把短劍,弓和箭也擺在一旁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笑道:「你是個弱女子,我原也不需要這樣防備你。我知道你自七歲起就不與男人同席,坐在對面,一丈開外的距離,不打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