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盼目視他笑道:「我幫阿舅修史的時候,看到過我阿父當年在雍州大破北燕駐軍時的手段。當年他用雍州豢養的鴿子做火攻,如今我這裡的鴿子,恰恰是阿蠻從平城帶去扶風的,鴿子戀故巢,一旦放開就會往平城飛,可以把消息帶給羅逾。(1)」
平城的傍晚,夜幕像一塊巨大的藍紫色絲絨,緩緩地壓了下來,西邊紅紫絢爛,終於被壓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於只剩下窄窄的一條,宛如一把沾著鮮血的利劍,揮割開天與地。
二十幾萬人的軍隊,已經不得不在平城的里坊民宅中劫掠——都得吃飯,帶進來的糧草不足了。
羅逾也無法阻止,只能命傳令下去:「不得殺人,不得奸-污良家女郎,不得乘機搶掠金銀細軟。」
吩咐完了,他還是不由嘆了口氣:生存面前,什麼德行都是笑話。但是,以史為鑑,軍隊一旦失去約束力,慢慢就會變成一支暴戾恣睢的隊伍,現在約法三章或還有用,很快只要有一些人破例,燒殺擄掠在所難免,他原打算的是帶一支仁義之師,只怕很快就變成魔鬼之伍了。他身上潑的髒水很快就會洗不清,而「弒父弒君」「荼毒百姓」的黑鍋也很快將背定在身上,永遠卸不掉了。
可以像太子的使臣說的那樣收手逃離,把爛攤子丟在這兒。只是尚且心有不甘,也生怕太子未安好心,還有什麼毒手等在後面。
東北邊已經一片暗沉,幾點熒星閃爍其間,羅逾接過手下親兵給他送來的熱湯和胡餅,雖然沒有胃口,還是不得不努力吃下去,保存體力。
他依然站在臨時搭建的簡易營帳外看天空,因為他格外害怕睡覺時刻的到來。白天忙碌焦慮,還可以把心中的塊壘拋開,一到晚上,各種情緒就緊裹著他,胸腔里被纏得逐漸絞痛,有溺水般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是絕望。
名聲毀了,父母沒了,這標示著對父親叛逆的一仗馬上也將輸得一敗塗地。他只是想熬過幾個月,再看一看他的阿盼,看一看即將出世的小寶貝,也許那時候他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滿帶著遺憾和不甘。
天空中閃著冷光的熒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他避著人,瞪著眼,讓目中濕漉漉的感覺散掉。
突然,模糊的天空中騰起兩點模糊的紅色熒星,他疑心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朝那個方向又看了看。
沒錯,雖然在雲層中忽隱忽現的,但確實是兩點紅色亮光,小小的,不易發現,但卻越來越清楚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
羅逾眯縫著眼睛,讓自己看得更清楚。天空中這樣紅色的光點越來越多,在空中飛成「一盤」「一盤」的模樣,鴿哨聲也清晰入耳。
「鴿子?」羅逾低聲自語,也覺得奇怪,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在南秦陪太子讀書時曾經了解過楊寄在一場逆犄之戰中,用腳上綁著點了火的杏殼兒的鴿子,燒掉了被北燕軍占領的雍州城。
那時的雍州已經沒有百姓,是一座荒城,乾燥的房梁和剝光樹皮枯死的老樹,見火則起;但平城正是春意最濃的時節,桑乾河又穿城而過,哪裡燒得起來?
羅逾想:王藹這不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麼?
他抬頭看著天際,天空中那些光點是往平城宮而去的。但是大部分沒有到宮城上方就熄滅了。天黑了,隱隱看見鴿子那個小小的火光振翅飛著,發出瀕死前悽厲的「咕咕」的叫聲。
他突然有些想法,拿起長弓,搭上白羽箭,對準深藍暮色中一個小小的火光點,「嗖」地放出了一箭。
一隻鴿子紅色流星一般從天空中應弦聲而落,羅逾叫人撿起鴿子,塞著枯艾草的杏殼兒系在鴿子尾部,若是全部燃起來,這隻鴿子就會慘烈地燒死在天空中。他仔細檢視鴿子,這隻剛剛燎焦了尾羽,它的腳圈裡頭果然有紙塞著,紙被浸濕了,邊緣略有些干焦,裡頭的字還很清晰:
「娟娟似蛾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