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黯然想:就算水有問題又怎麼樣?他如今還有什麼拒絕的能耐?
他張開嘴,抿了一口水。蜜香和花香從口腔到達咽喉,然後這種馥郁升騰起來,美好和慘澹也同時升騰在他胸懷裡,懨懨道:「好了,我想睡會兒。」
他眼角餘光看見兒子目中似有話說的光,閃了閃又黯淡下來。叱羅杜文閉上眼睛想:英雄末路,不是落在勢均力敵的對手手中,而是落到兒子手裡,偏生這兒子,跟自己有仇。
——這一生已經是笑話了。
他聽見羅逾終於沒有說話,而是悄然掩門離去,腳步橐橐,漸漸遠了。
叱羅杜文重新睜開眼睛,脖頸僵硬,但是還能動,他四下打量,枕頭是棉的,枕屏是木頭的,碗勺是銀的——都沒有用。汗巾倒有,可惜自己沒有力氣給自己投繯……
再等一等吧,不想活,總有機會。
☆、第一八.九章
王藹從羅逾口中得知叱羅杜文居然活著, 而且居然就在羅逾手中的時候, 一時也是不敢相信的。他小心看看羅逾的臉色,問道:「既然如此, 我們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了。」
羅逾一口峻拒:「我父汗身子骨現在這樣,我不忍心折騰他。」
王藹不可察覺地一挑眉,然後點點頭說:「好, 先離開是非之地, 再慢慢想法子吧。回扶風,還是回瑙雲?」
一直以來最口不積德的人終於說了句人話,羅逾稍稍松乏, 說道:「我回扶風,你回柔然,雖然一南一北相隔甚遠,但是需要時可以互通信息, 兩面夾攻,首尾呼應,比單面來得好。」
他自然還有私心:瑙雲已至塞外, 醫療差了很多,一入秋就寒冷異常, 也不利於病人養傷。
父親強悍的時候,他怕他、懼他, 也恨他,現在,心裡裹著無數的疑問, 但也絞纏著一些溫存——這世界上,他還有幾個親人呢?父親他又還有幾個親人呢?叱羅杜文或許將來就得靠著他,羅逾頓時覺得肩頭壓著擔子一般。
連著楊盼帶過來的人馬,一共有四十多萬了,但是柔然的兵還得跟著王藹回去,靺鞨的兵也不願意繼續追隨。羅逾邊犯愁邊往回踱步,然後看見森嚴的營盤裡,楊盼坐張矮矮的小馬扎,笑眯眯在餵她帶來的一群獵狗。
她的每一副樣子他都好喜歡,像個巾幗將軍似的,指揮狗們飛奔到遠處,撿起她丟得遠遠的樹杈和絨球,撿得快的狗叼著樹杈或絨球,乖乖坐在主人面前,尾巴搖啊搖的,討好地喘著氣。楊盼摸著狗腦袋,說兩句讚許的話,那些狗仿佛也是眼睛放光,尾巴搖得都快扇出風了。
他也過去蹲到她面前,仰視著他的愛妻,撫摸著她的肚子,笑著說:「咱們回扶風去,你把孩子生下來,我找人給父汗治病,徐徐圖之,總要天下給我正名。」
楊盼摸摸他的頭:「好,你說什麼都好。」
羅逾笑道:「你怎麼跟摸你的狗似的。」
楊盼不由笑得打跌:「你哪裡是狗,你分明是一頭小惡狼!」
不過,小惡狼此刻像她的小狗們一樣,乖乖地在她面前俯首,能得到她的獎勵和讚許,就高興得不行。
這頭小惡狼「哼」了一聲,起身把她打橫一抱。小女郎的臉蛋又正籠罩在陽光里,這次手裡沒有貓,但是肚子挺著,兩隻小手撫著肚皮。他仿佛看見未來的某天,她抓著他們的寶寶的小手,對他調皮地說:「寶寶,叫阿父。」
這簡直是夢中盼著的事,而且好像離實現也並不遠。他看著楊盼,心裡暗暗許願:為了妻子和孩子可以這樣無憂無懼的生活,為了楊盼的臉蛋能永遠這樣落在陽光里,他必須鼓起勇氣,把自己手上的棋子用好,把接下來的路也走好。
大軍要開拔,兩邊還是分頭行動,動靜總歸不同於平日。
叱羅杜文倚著枕屏,聽著這些動靜,終於聽見兒子揭開門帘進來。皇帝說:「平城那裡,拔烈繼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