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寧踏入村口時,就看到瘦骨嶙峋的病患蜷縮在破敗的茅舍下,村道旁枯井幹涸,水窪污濁,慘叫聲此起彼伏。
齊銳迎上前,見到她時,險些紅了眼眶,月余的死扛,連長安是否有人記得這疫區,他都不敢去想。
現在終於來了救命的人。
「齊縣令辛苦了。」關寧望著齊銳瘦削如枯木的臉色,語聲溫和,眼底卻藏著波濤暗涌。
齊銳早已瘦得脫了相,面色灰敗,卻仍咬牙堅守在疫區。
他身後僅餘的兩名太醫,雙目血紅,手腕紗布纏裹,皆是連日救治染病者留下的痕跡。
「充州境內瘴疫橫行,水脈不清,旱情方歇,污穢沉積。幸得陛下還念著我們,若不是你們來了,這裡怕是此地要成為人間煉獄。」齊銳低聲道。
她沒有多言,立即接管村中醫棚,調配藥材,設置多個不同的隔離區域,將輕症者隔離於村外,重症者集中醫治。
當晚,她帶著太醫院的幾位主事太醫,頂著血腥惡臭入村,親自診治病患,熬夜督煎藥湯。
齊銳和剩下的兩位大夫本欲跟上。
關寧一眼壓住,勸他們歇息,被:「你們現在必須去休息,你們若不撐住,小禾村只會繼續多幾個病患。」
幾人聽後,面面相覷,終是應下了此番好意。
連夜,關寧命人將白日劃分的隔離區簡單修築,又將污水水源挖溝疏導,下藥封井,施放火灰。
翌日,一紙布告貼滿充州各處,嚴令煮沸飲水,違者杖五十。
齊銳親自派人持藥入村,一一派發,百姓見狀,方覺天子果然念著民命,紛紛跪地感恩。
小禾村的慘狀也逐漸緩解。
數日後,重症者雖未盡愈,但感染人數終於不再暴增,整個村落仿佛從死地里硬生生扯回一口氣。
正值四月廿八。
山雨初歇,夜色濃重。
關寧立於醫棚前,望著天邊隱隱星光,心頭壓著如山沉重。
就在此刻,一封快馬加急的密信送入小禾村村外,再由村口的站崗的小吏送至她手上。
她拆開來看,字跡娟秀沉穩,正是莫雲華手書。
【秦婆忠勇,兵法謀略皆上乘,幸得關大人舉薦,我等彼此皆女子,值此亂世,終不負同袍情誼。安南初戰大捷,劍南安定,道安復穩。然此地盤根錯節,七年前胡越之役,多有古怪。我偶查軍書,見當年調兵路線與軍備統計帳冊多有出入,似有人暗手掩飾。】
信紙微微泛黃,墨跡沉穩不浮,隱隱透著她的銳意鋒芒。
關寧看著那一行行字,指尖微顫。
她知莫雲華此去劍南道,正是孤身涉險之地。
良王、右相皆盤踞於此,暗藏殺機。
如今她能一戰定安南,更敢翻查七年前舊帳,已是虎口奪食。
關寧沉了沉心,提筆於燈下回信,字跡清晰利落:
【劍南之地多險,是良王、右相盤踞數十年的根基。世人皆言良王溫雅仁厚,實則毒蛇藏於笑面,務必慎之慎之。小禾疫病漸平,幸有縣令帶領五名大夫死守,後有太醫院太醫盡心,遂暫且穩定,然疫區殘破,民命堪憂……盼劍南早安,來日長安再聚。】
她寫至此處,略一頓筆,復又添字:
【七年前血債,終需有人清算。】
封好信函,關寧望著手中燈火,心頭有些澀然。
世人多笑女子無用,今日卻有一女將孤軍於邊,一女官死守疫區,一女譯出使四方,皆為這亂世,添一線生機。
在不知道的地方有更多的女子站出來。
而以後會有更多的女子站出來!
天光微亮,山風漸起,山村上空瀰漫的血腥與疫病味道,終於被晨風吹散了幾分。
關寧望著漸亮的東方,心知這場劫難遠未結束,但至少,她們撐住了。
遠方,劍南軍營,一身甲冑的莫雲華立於營門,同樣望著天邊破曉。
隔山望月,心意相通。
***
六月末的充州,烈日如火,塵土撲面,連山林間最後一點殘存的濕氣也在驕陽下蒸得發燙。
小禾村外,曬焉兒的草莖低伏在路邊,遠處一株槐樹在風中顫了顫,微微晃動幾片焦卷的葉子。
關寧正蹲在藥灶前,粗布衣袖挽起,汗水自鬢角滑落。
藥鍋沸騰,苦澀氣息沖鼻,火光映在她清瘦的側臉上。
她的眼眸微紅,指尖因長期捻藥而泛起細小的薄繭,藥棚里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小禾村實在太過荒涼,連帶著她身邊的大夫、藥吏也一個個憔悴得像是風一吹就要散了。
但是好在村子瘟疫終於被穩住,死亡人數也在逐漸下降,熬下這幾日,便能喘口氣。
忽然,一個滿臉風塵的小吏匆匆奔來,站在藥棚門口,彎腰喘了幾口粗氣,才急急道:「大人!村口有人求見!」
關寧皺眉。
這個時候,應當不是送藥送米送藥的官吏,那誰還會來?
她當即將手中藥杓遞給身旁的女醫,吩咐熬藥的火候,又攏了攏袖子去洗手,一路快步趕往村口。
正午的陽光炙熱,天邊浮雲沉重,像要把天都壓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