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晟抱著枕頭,沒有說話,沒有回應。病患拒絕溝通,這不是個好的開頭,陳舟越把杯子放下了。
他凝視著前方幾乎看不見的一團黑影,慢慢道。
「晟晟,我要和你說兩件事。」
「我接下來的話,都是真的,絕無欺瞞。」
他不知道程念晟是否在聽,繼續說道:「你同學吳靖准沒死,只是皮外傷,甚至以後都不會留疤,你父親以兩隻一千萬的標為代價,已經把事情平下來了。他給你製造刺激在先,你被挑動失去理智反擊,你不是加害者,也不用因此有太強烈的愧疚感。」
程念晟沒什麼反應,陳舟越沒有氣餒,他這一趟的重點本不在此。
他停頓片刻,才說:「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你的父母,在你上初一那會兒,就已經協議離婚了。」
身下的床墊往下沉了沉,程念晟在聽,他聽進去了。
陳舟越於是接著說:「他們本來可以和你說明,然後各自重組家庭,但是他們沒有,他們想在你大學畢業後、甚至正式成家之前,再告訴你這件事,可結果是,他們判斷失誤了。」
陳舟越聽見程念晟輕微的哽咽聲,他輕聲說道:「我也很抱歉,打碎了你對家庭的希望和父母恩愛的濾鏡,但從法律層面來說,他們一早就有各自選擇幸福的權利。」
「那天晚上你看見的女人,拋開道德上的爭議,她是你父親名正言順的現任女友,在她之前,在你父母還沒正式離婚前,你父親並沒有過任何出軌的行為。」
「當然,你父親沒有在你面前做好表率,甚至因為個人問題給你造成現在的創傷,他是錯了,錯就是錯。」
他喉結滾了滾,話未脫口已覺殘忍:「儘管如此,我必須向你澄清一個事實,他們兩人在婚姻階段都沒有發生原則性的錯誤,甚至想要隱瞞離婚這件事,想在你成年之前,給到你最好的保護和愛……他們人品沒有那麼卑劣,關係也沒有你想像中那樣混亂不堪,他們也曾竭力想做好父母的角色。」
「他們是這樣想的,很顯然,他們沒有做到,」陳舟越朝空氣伸出一隻手,似乎想要摸一摸程念晟,「姐姐委託我轉達給你一句話。」
「她用自以為愛的方式,結果卻傷害到了你,作為一個母親,她很失責,她想向你道歉。」
「她希望得到你的原諒,任何對你來說是彌補方法她都願意去做,哪怕和你父親復婚。你父親也是這個意思。」
「這些都要看你的意願,他們想托我告訴你,不管他們是否離婚,以後又是否再婚,他們都一直愛你,這點始終不會變。」
陳舟越低頭,垂眼看著兩膝跪在床上一步一步爬過來的程念晟,瘦得脫相的少年像小狗一樣拱了拱他,眼淚落進他懷裡。
因為情緒難平,程念晟嗚咽著,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愛我,是真的嗎……」
他驚疑不定:「……愛嗎,真的嗎。」
程念晟臉上的顴骨暴出,硌手,陳舟越在黑暗裡摸著,心裡不免難過,他嘆了口氣。
「我們都愛你,念晟,你的父親在這件事上犯了很大的錯誤,他很愧疚,他有句話很想讓你知道,他這輩子有且只有你一個兒子。」
是心疼,僅有的這一個孩子,還是不得已,沒法再多造出另一個孩子。一句話,兩種說法,程鴻莘的想法已經無從得知了。
陳舟越的話又全然是真嗎。
後來的程念晟,已經學會了凡事不再追根究底,或好或壞的往事,不如剩個模糊的影子,還能讓他藉此在夢中自欺,作為他被愛過的憑證。
只是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大家相安無事,各奔東西,只有他會在談笑間頻繁回頭,去找兒時路上大人撒下的糖紙,一張一張偷偷撿起,又一張一張悄悄展開,他愛不釋手地撫摸,反反覆覆地舔舐,去回味一點來時道路的甘甜。
他是憑愛才能活下去的動物,討得一點是一點,僅一點點,就足夠支撐他走完這一生。
復健的時候,陳舟越看著報表里他身體的各項數據指標,誇說:「晟晟變瘦了,還長高了,苦盡甘來,這很好。」
程念晟看了看鏡子,他暴瘦一場後,像雨後春筍一樣拔節生長。
但他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好。
他好像死過一場,又像新生一場,他赤條條的,再次重新降生這個世界了。
程念晟有時也很迷茫:「我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陳舟越合上手中文件:「其實,人是自我模仿的動物,人總幻想成為自己理想成為的人。」
「在你的理想中,有什麼企望的具體對象嗎。」
程念晟腦海里浮出學生時代的一個人影。
勇敢,正義,明亮,耀眼,他是這一切美好名詞的具象化。
程念晟對著陳舟越說:「小舅,我想換個名字。」
陳舟越有些意外,但很快答應下來:「你想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