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本就是降臣,是因魏國有意草創典章制度才留在此地,更沒什麼可說的。
隨駕的兩位夫人和她們的兒子,便用最快的速度被帶到了御前。
五歲的拓跋嗣被母親牽在手裡,身旁那位衣著華貴的婦人腳步輕快,神色飛揚,正是王宮中執掌內政的劉夫人。
還沒等拓跋圭開口,她已膽大地迎了上去,「大王不會真信了這天幕中所言吧?阿嗣固然年幼,已看得出是個孝順孩子,只會如我兄長一般為大王征東征南,哪會做出不利於大王的事。」
拓跋圭洞察敏銳,怎會看不到,劉夫人看似明媚的笑容之下,是她握住拓跋嗣的那隻手,遠比平日裡用力得多。
鬢角也有一點濡濕,並不只是因為趕路匆匆所致。
她在恐懼,卻不敢真表現出來。
拓跋圭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低眸看了眼自己的長子,「他若有你半分膽量,我說不定還真能相信,他將來敢幹出弒父的舉動。」
一聽這話,劉夫人當即莞爾,推了推他的胸膛:「是您說的,讓他啟蒙識字時多學些儒家經典,怎麽還怪上他了。」
拓跋圭不置可否,目光卻已從長子拓跋嗣挪到了遠處的另一對母子身上。
垂手而立的賀夫人已沉默地向他行了個禮,便再未出聲。
但她就算一言未發,也美得像是一朵盛放的芙蕖,又因神情冷淡,恍若花枝在晨時著一層薄霜。
哪怕是今日,拓跋圭也毫不後悔,當年頂著母親的勸阻,也要殺掉賀夫人的丈夫,將她搶入自己的帳中。
「你怎麽看天幕上說的那句話?」
賀夫人緩緩抬眸,神情無悲無喜:「若我是您,必定要做兩件事。」
這似乎又是一個讓拓跋圭沒有想到的答案,「說來聽聽。」
賀夫人答道:「殺了我與紹兒,對外宣稱,我對王上逼死我姐姐、打散賀蘭部落心懷有怨。紹兒不滿三歲,我便已向他灌輸復仇的想法,為大王所識破,只能一併處死。」
「另一件,便是令劉夫人再鑄金人,若能成功,即刻立為王后,將拓跋嗣定為王儲。王上乃是欲謀天下之人,功績也已因天幕傳揚四海,萬萬不可無後,還請三思。」
劉夫人臉上的笑容都被震得凝固在了當場。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從賀夫人的口中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賀夫人不僅是拓跋圭的嬪妃,也是拓跋圭的姨母。她說自己對姐姐之死心懷不滿,說的正是那死去不滿一年的太后。
這個理由當真站得住腳。
若是拓跋圭當真如她所說,先殺賀夫人與拓跋紹,再立劉夫人與拓跋嗣,不僅能即刻洗脫天幕的死亡預言,也依然保有長子作為繼承人。
賀蘭部早已被拓跋圭打服,除了投向燕國的少部分人外,餘下的已不敢再有反叛之心,就算是殺了賀夫人與拓跋紹,也不會改變他們的立場。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可這也意味著,她將殺死自己的刀,就這樣遞到了拓跋圭的手裡。
拓跋圭鬆開了劉夫人肩頭的那隻手,大步走到了賀夫人的面前。哪怕是近距離間的四目相對,她的眼神也依然平靜得不可思議。
在片刻的沉默後,拓跋圭吐出了一句話,「很可惜,你不是我。」
賀夫人也不必揣度他會怎麽做。
他抬手吩咐,「將二位夫人和王子都送回去。」
這個「送回去」的說法,應當還有隨後的控制與監視,但已足夠讓劉夫人的眼中閃過了欣喜若狂,與如釋重負。
她抓著拓跋嗣的手,一步步地朝外走去,心中滿是對賀夫人的感激。
若沒有她那句置之死地的回應,誰也無法知道,拓跋圭最終會做出一個什麼決定。
就像此刻,她明明已在向外走出,仍覺有一道鋒利的目光,停在她牽著拓跋嗣的那隻手上。
從崔宏的角度,倒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拓跋圭素來酷烈的神情里,摻雜著一縷說不出的懷念。
若是崔宏未曾記錯,拓跋圭年幼時隨同母親寄人籬下,還是在母親的掩護下得以出逃,又藉助著母族勢力崛起。
可這份支持與柔情,在部落統一的博弈中沒有任何一點必要。
無論是親族還是母親,都是他隨時可以犧牲掉的東西。因為他絕不允許自己,被任何東西牽絆住手腳,多出一個弱點。
這種極端的行事風格,或許真會如同天幕所說,終有一日遭到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