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璲站起了身,卻只是狐疑地看著他,「我不過是一介流離失所的草民,你這樣一個世家公子,如何會敬仰我?」
「褚璲,琅琊人氏,十三歲時琅琊為北羯所破,褚氏全族慘遭屠戮,你隻身一人手刃數名羯人後出逃南渡,淪為流民。」
「二十歲時,你主動加入朝廷的北伐大軍,每逢征戰必奮力殺敵,很快便由普通士兵升為百夫長。可惜魏氏從中作梗,北伐無疾而終,你抱憾退伍。」
「二十五歲時,你已在京口收攏近萬流民,當年淮揚一戰,北羯五十萬大軍來勢洶洶,誓要將大錦疆土全數吞併,局勢危如累卵之際,你帶領麾下流民奔赴前線,拼死殺敵,損失慘重,事後卻未得朝廷補償一粟一米。」
「三十二歲時,你為羯人重傷,自以為將死時,仍高呼三聲殺賊。」
……
「你如今三十五歲,年過而立,回望北境,竟已離家二十二載。」
裴七郎的聲音消散時,褚璲,這一個健壯如虎熊,刀斧臨頭依舊泰然處之的漢子,眼目已然猩紅。
良久,他忽然仰天長嘯,大吼:「爹!娘!二十二年了,我竟還未能替你們入殮修墳,是兒子不孝!」他猛然向北跪倒,以頭搶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伏地長哭不起。
裴七郎靜等了一會兒,從側面將他扶起,鄭重道:「褚君,當年北境故人,皆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連璧,靜候我等收復故土,以羯人之血祭奠山河。」
褚璲再抬眼,目光炯炯,他抱拳問:「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在下裴七,幸會褚君。」裴七郎亦拱手道。
蘇蘊宜在一旁,看裴七郎和褚璲兩個相談漸歡,很快便開始稱兄道弟,一個叫他表字「珩章」,另一個則喚起了七郎。尤其是褚璲聽說裴七郎竟是募得糧食,將要前去京口賑災時,更是大為羞愧,再三向裴七郎道歉,並拍胸脯保證京口城中所有流民都會聽奉裴七郎的差遣。
裴七郎則一本正經地表示:「在下募糧救人,只為救民於水火,並不欲取絲毫名利。」
褚璲果然更加動容。
在旁圍觀的蘇蘊宜:「……學到了。」
褚璲的目光落到一旁的蘇蘊宜身上,忽然眉頭一皺,「七郎可是要攜這位女郎同去京口?」
「是又如何?」裴七郎也回頭看了眼不明就裡的蘇蘊宜。
嘆息一聲,褚璲道:「七郎有所不知,京口太守朱化,荒淫暴虐,京口城中但凡有姿色而無人庇佑的女子,大多都難逃他的魔掌,尊夫人如此
容貌,若被那朱化看見,恐生諸多風波。」
裴七郎看著蘇蘊宜,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麼。
蘇蘊宜忙跳腳,「我是他表妹,我姓蘇!才不是他夫人!」
褚璲一怔,當即拱手致歉,「對不住,蘇女郎,是褚某失言了。」
裴七郎卻斂了目光,又問:「敢問珩章,那朱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眼見兩人再度認真交談起來,蘇蘊宜聽得無趣,乾脆轉身去找陸石。
想到陸石,又難免想到他身上的傷。蘇蘊宜四下仔細搜尋,果真看到不少紫花地丁,她采了滿滿一大捧,抱著找到陸石時,他正獨坐溪邊擦拭身上的血跡,胸前那道傷口果不其然又再度開裂不說,身上還添了大大小小許多血痕。
「陸石!」她叫了他一聲。
可近在咫尺的陸石卻渾沒反應,跟聾了似的。
蘇蘊宜又叫了幾聲,可陸石始終紋絲不動,氣得她轉身想走,之前生死一線時他說的那句話卻再度於耳畔響起——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留下來替你擋著,權當還你。」
「……」忽一泄氣,蘇蘊宜默不作聲地走過去,蹲在他身旁學著陸石當初的樣子處理草藥。
裝了許久聾啞人的陸石終於有了反應,他悻悻開口:「你不陪著你表哥,來找我作甚?」
第16章
下一瞬,一大束開滿紫堇色小花、猶帶水珠的綠植被捧到自己面前,蘇蘊宜脆生生道:「給你。」
默了片刻,陸石伸手接過,聽一旁的蘇蘊宜又說:「他同那流民帥相談正歡,我去湊什麼熱鬧?」
「他們在聊什麼?」
陸石是明知故問。他自幼習武,耳力極佳,雖不曾刻意偷聽,卻也還是大致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內容,更不曾遺漏裴七郎提到北羯時,周圍眾人臉上流露出的深刻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