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著了,臉上一慣疏離嘲弄的淡笑不見,反倒薄唇緊抿、眉頭微蹙著,不像是平日裡那個光風霽月的裴七郎,倒像只是一個不安的孩子。
她想撫平他的眉心,可伸到一半的手卻又停頓、收回。
雙手交疊,蘇蘊宜恢復了平靜,「陸石,這是我同他之間的事。」
陸石聽出了她未出口的後半句
——「與你無關。」
說來也奇怪,他胸前的那道傷口,原本已經在漸漸地癒合,可此時此刻,竟又不知為何隱隱作痛,連同敷在傷口的那些紫花地丁也仿佛跟著一併灼燒起來,燙得他心口又酸又痛。
「若我偏要管呢?」
蘇蘊宜愕然抬頭,卻見陸石緊繃著臉大步走到自己面前,一把拽起她的手腕,用足以捏碎石頭的力道攥著她。他急聲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他強迫的你?你根本不情願的對不對?」
「你別胡鬧了!快放開我!」蘇蘊宜用力掙扎,抬起另一隻手拍打他的肩頭,可她的手仿佛拍在堅硬的石頭上,不能撼動陸石絲毫。
「果然是他強迫你的!」對蘇蘊宜的掙扎與斥罵,陸石充耳不聞,他自覺找到了真相,咬牙切齒地看向昏睡一旁的裴七郎,「五娘,你放心,我這就殺了他為你泄恨。」
「鏘」的一聲,長刀出鞘,陸石被嫉恨蒙蔽了心竅,不管不顧就要向裴七郎砍去,眼見刀鋒即將見血,前方卻忽然橫出一個人——蘇蘊宜張開雙臂,擋在了裴七郎身前。
刀刃斷然停頓,就橫亘在那纖細脆弱的頸間,蘇蘊宜咽了咽唾沫,道:「陸石,他沒有強迫我。」
「是我自己情願的。」
「噹啷」一聲,長刀墜地。
陸石無措地退後兩步,再抬起頭來,眼底竟已通紅一片。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只是巴巴地望著蘇蘊宜,像一隻被淋濕的小狗。
他的傷心是那樣顯而易見,以至於原本惱怒的蘇蘊宜一下便心軟了,可她看看身後人事不省的裴七郎,終是硬起心腸,道:「陸石,我和裴七之間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會嫁給他的。」
然而只待陸石高興了一瞬,她便緊接著說:「可我也不會嫁給你。」
陸石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半晌,他的嘴唇動了動,「為什麼?」
「我不叫五娘,我姓蘇,吳郡蘇氏的蘇,我叫蘇蘊宜。」
蘇蘊宜抬手將碎發捋到耳後,平靜昂首道:「我家乃江左名門,我更是蘇氏家主之女,雖非嫡出,自幼也是嬌養長大,半點苦也不曾吃過。我日後縱不能嫁入高門大戶,至少也可以擇一寒門士子為婿,過安穩日子,而不是……」
她的目光定在陸石臉上,「而不是嫁與江湖草莽,自此顛沛流離一生。」
「……你怎就料定我只是草莽?」喉結滾動,陸石啞聲道:「說不定我另有身世,我也能給予你一生安穩富貴呢?」
「那也都與我無關!」
一聲呵斥之後,蘇蘊宜再度平靜下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彼此恩怨也已經兩清。」
「陸石,你走吧。」
被陸石甩過的那扇門過了很久還在微微搖晃著,蘇蘊宜也沒顧得上。
她呆坐在床沿上,腦海中不斷回想起方才陸石離去時臉上的神情。
是那樣的落寞、哀傷,和委屈。
她對此感到有些不安,但想了想,其實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遲早的事。」不知對誰說了聲,蘇蘊宜定了定神,正要起身,卻聽見身後的裴七郎忽然動了一下。
「蘊宜。」
低啞的呼喚聲響起,蘇蘊宜驚詫轉頭,正對上裴七郎緩緩睜開眼睛。兩人對視片刻,裴七郎嘴角虛弱地勾了勾,輕聲道:「果然是你,真好。」
蘇蘊宜遲疑片刻,她有些吃不准裴七郎方才有沒有聽見自己和陸石的對話,打量了他一會兒,見他神情平靜,才略略放下心,「早上突然發現你發燒,可嚇壞我了。」
「都是我不好,讓蘊宜受驚了。」
「知道就好!」恢復了往日神態,蘇蘊宜起身叉腰道:「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就不該來招惹別人!」
「分明是那朱化給我下藥的緣故,」裴七郎眼中浮起笑意,「怎的就成了我身子不行?我的身子究竟行不行,別人不知,蘊宜難道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