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戀戀不捨,還眼饞地盯著,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徐久趕緊挑選了一個別的話題,含糊地開口:「話說在前頭,我相信你的心,可我畢竟是人類,壽命有限……」
「不,」六號固執地說,「你不是人類,你是我的伴侶。」
徐久哭笑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自然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你不會死,」六號低聲說,「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吃了你,再從我的血肉上生出你。」
徐久的笑容收斂,但他還是想問一問。
「如果這樣都不行,我就是死了呢?」
「那我也會死啊。」六號坦然地回答,「我會投身大海,在海水裡降解、溶化,變成無意識的碎肉。而我的身體,將成為埋葬你的棺槨。」
徐久的心頭劇烈發顫。
六號的誓言含著那麼多殘酷的東西……假使將來他和其他人一樣拋棄了自己,徐久也絕不會怪罪他負心寡義,因為在這一刻,他如此坦蕩自然地剖白了一顆非人的心,捧出一汪赤血,並且燙得徐久渾身發抖,不能出聲。
「我們走吧。」六號撫摸他的鬢髮,露出專注的笑容,「我們去見識過山車,去看星星,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的願望,我都會幫你實現的。」
「好……」徐久說,「你的願望,我也會幫你實現。」
徐久隨便收拾了行李,在這裡工作了幾年,他卻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東西,看來看去,最後只收拾出兩套禦寒的衣物,一些零零碎碎的毛巾、牙刷牙杯什麼的。
臨走前,他利用尤恩博士的屍體,以及時夜生的人類DNA,還是啟動了極地站的自毀程度。只不過,他將時間定在了四十八小時之後,好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
他敦促六號放了那些廚房的工作人員,自己又打包了些路上吃的食物。說來也奇怪,自打他從那張奇怪的床上醒來,就好像擁有了使不完的精力,飢餓和疲憊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徐久換好衣服,六號幫他穿好襪子和鞋子,一人一水母結伴出行。徐久帶好護目鏡,身後背著一個小背包,牽著水母的一根口腕,就像牽著一個過於巨大的,懸浮在頭頂的熱氣球,站在抬頭望不到頂的隧道口。
「開門吧。」徐久深吸一口氣,說。
伴隨轟鳴的震響,地底隧道的大門緩緩洞開,刺骨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
沒有哪輛運輸車有能力承擔他和六號共同的重量,但徐久一點都不在乎,他牽著水母的口腕,十分珍惜地行走在隧道的鐵軌上。這條通往自由的道路,他已經心心念念了十多年。
「我們要從哪個方向出發?」徐久興致勃勃地問。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遠方的遠方仍然有數不盡的遠方,世界之大,全在徐久的腳下,憑他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往海邊,」六號提議,「海里有好吃的,還能找到人類的船,搭順風車。」
徐久笑得見牙不見眼,重重點頭:「好!」
水母把他舉起來,高高地頂在頭上,然後迅疾地在隧道里橫衝直闖,宛如天底下最美麗,也最可怕的高速列車。強勁的風聲穿梭在徐久耳邊,他盡情地大聲喊叫,接著又大笑了起來。
近了,更近了,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水母用口腕嚴嚴實實地包住徐久,好不讓那鋼刀般徹骨的寒風吹到人類脆弱的皮膚上。
不過,水母透明的表皮,仍然可以讓他清晰無虞地看到外界的一切景象。
他們衝出隧道的同時,眼前光芒大放,但迎接徐久的,卻不是耀目的陽光,而是絢麗的極光。
徐久睜大眼睛,瞬間失語。
南極的極夜已經到來,但混沌的天穹之上,玫瑰與海藍、霞紫的光帶相互交織,美而無理地橫亘了整個世界,猶如天神抹下的手印,沉浮在神龕一般燦爛的星海當中。
雪原廣袤寂寞,冰川萬年無聲,浩大的狂風在世界的盡頭縱情呼嘯,將凍原吹得光潔,將無瑕的雪塵吹拂出神秘的,變幻莫測的圖案。極光照耀著他和六號,也只照耀著他和六號。
徐久哭了。
在長夜、雪原、冰川,以及光輝燦爛,一千一萬年也不曾褪色的極光之下,他抱著六號的一根口腕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到喉嚨沙啞。
徐久的人生遲滯了二十年,終於在這一刻拉開序幕,向他展示出盛大的世界,以及一切不可能的可能。
作者有話說:
徐久:*大哭,因為自己的人生太悽慘,又太奇妙*我出去之後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要到很多很多地方玩!*一秒鐘之內製定出一百萬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