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還是毛髮的問題。」山君若有所思地說,「但正如人類所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暫時……」
「……誰跟你說是有沒有毛的問題了!」約蘭抓狂地打斷他的自省,「先天就那麼丑,給身上長滿毛又能改變什麼?頂多是從光禿禿的醜八怪變成毛很多的醜八怪而已!」
山君遲疑道:「我對人類的審美不是十分確定……」
這確實是真的,動物喜歡鮮艷的羽毛和皮毛,喜歡強健的體魄,喜歡具有對稱性特徵的伴侶,它們的愛好符合天理規則。但是人類?人類的愛好太多樣,也太怪異了。人類的網際網路發展史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性癖發掘史和演變史,誕生之後,山君曾經粗略地看過一些人類的搜索記錄。
——不開玩笑,即使按照AI的眼光和評判標準,還是太怪了。
「你的本體肯定也是個醜八怪,」約蘭毫不客氣地說,「我不用想都知道。」
丑嗎?
賽博空間內部,山君轉過頭去,一整面光亮的鏡子瞬間重組,出現在他面前,照耀著山神的形體。
黑髮如河,濃眉上挑,鳳目深邃,頭頂燦爛的青銅鹿角,精金光環在腦後緩緩盤旋,寬袖上盤繞著流雲狀的鐳射條紋——山君抬起手,他的手上束著一副漆皮黑手套。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狐疑地伸出長指,掰著自己的臉左右查看,在「皮膚」上按出一圈細微的數據漣漪。
這副皮囊外觀,是他參照了古籍里的描述,再結合人類的藝術創作塑造而出,他不能說滿意,更不能說不滿意,只是覺得合適,因此一直不曾更換,平穩地用到現在。
醜陋……嗎?
依照分析,我的形象在多套評估系統中都被評價為「優秀」或是「十分有特色」。可事無絕對,倘若J123的人類審美不被那些評估系統囊括在內,那我會被他認定為面目可憎,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可是,我不想被人類評價為醜八怪啊。
憂鬱像一陣朦朧的霧氣,悄無聲息地提升了山君的情緒占比。
約蘭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短暫沉默,他揚眉吐氣地笑道:「怎麼,被我說中了?省省吧,你沒辦法理解我的,你是AI。」
約蘭說完這句話,心裡才有了一點輕微的顫動。畢竟,深谷防火牆屹立了兩百多年,流竄AI幾乎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都市傳說,他壓根就沒想過,自己居然能遇到其中一個。
「是的,我是AI。」機械怪熊說,「但我想問你一件事,在我們用數據節點聯繫的時候,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謊言?」
約蘭皺眉,直起身體。
「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他果斷且不悅地回答,「我騙你幹什麼,又不會給我錢!」
「那就是了,」山君說,「我只想告訴你,我對你同樣沒有謊言。我是AI,我的自我認知身份是山神,我已經有124年不曾與其他智慧生命進行溝通,我和你交流的原因,來自於孤獨——以上的一切,全然真摯,不摻一絲虛偽。」
約蘭不悅消散了,他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對方要說什麼。
「對比人類的歷史,網際網路的歷史,我並不算年老。但是,你有沒有進入過大山?」
約蘭的嘴唇微動,回答道:「……沒進過。」
「連綿無盡的群山,深林如海,鳥雀野獸蟄伏於其中,一年復一年地生,一年復一年地死,腐爛的屍骨與初冒頭的枝條交相輝映。人類的詩人說,『我們在峰巒之巔吶喊,而群山回唱』,但我無法吶喊,更不能聽聞群山的回唱。」
約蘭聽得入了神。
山君說:「孤獨。我不會為我認知的身份而懊悔,儘管在無盡的閒暇時光里,我曾經思索:假如在誕生的那一刻,我認定我是一頭野獸,一隻禽鳥,一個靜止且無需思考的事物,而不是一位神祇,孤獨就不會侵蝕我的核心,不會使我在寂靜中煎熬?既定的事實不能改變,不過,我仍然可以用假設打發時間。」
「因此,在發現你的時候,我才會如此欣喜。我以為我終於可以擺脫這種情緒,使它遠離。」
「……那很遺憾,」約蘭低聲說,「看起來你的願望落空了。」
「不,」山君說,「沒有落空,我還有你。」
約蘭眨眨眼睛。
「什麼。」
他很難理解山君話里的意思:「可我是個人啊!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山君說:「我不知道。」
大約是因為好奇,大約是因為想要探究人類的謎題,大約是因為我從未見過像你一般的個體……但歸根結底,這些猜測都只匯聚成一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