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讓閻知秀沒想到的是,對方居然能試著跟自己道歉,這就很罕見了。
有點意思啊。
「聽好了,」他嚼著烤肉,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所謂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肉有點咸,再給我來杯甜水。」
【哦哦,好的。】
閻知秀盯著突然出現在手邊,精美如藝術品的水晶杯,拿起來喝一口,冰涼的瓊漿滾過嗓子眼,猶如濃郁的液體絲綢。
他睜大眼睛,驚詫地彈了下舌頭。
「看在烤肉……還有這個,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水,但我願意泡在裡頭生活的好東西的份上,我就教教你怎麼道歉好了。」
德斯帝諾抬起眼睛,盯著他。
「其實道歉是很無用的東西,損害已經造成了,哪裡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彌補的?」閻知秀的語氣悠閒,「好在人都是感情動物,有情飲水飽,有情萬事足,大多數人看重的就是一個態度……所以第一,先承認錯誤,不找理由。你都決定要低頭說對不起了,還給自己找挽尊的藉口,你不覺得難看麼?」
德斯帝諾下意識辯駁:【可是……】
「呃呃呃,」閻知秀馬上打斷了對方的「可是」,「可是什麼?沒有可是!老實聽著,我現在傳授給你的都是我這麼多年闖禍砸鍋的精髓,你要學以致用,明白了?」
德斯帝諾覺得很新奇。
既然我已經是全知全能的神……祂想,可是,他這麼理直氣壯地叫我聽著,那我就聽著好了。
「第二,你得換位思考,想想你的話,你的行為給別人帶來了什麼後果。」閻知秀說,「聽起來很難,是吧?其實很簡單的,你就想,假如你聽到了這些話,遭遇這些事,你又會怎麼想,怎麼做?」
「第三,提出補償條件。」他挑出最後一塊烤肉,「對方希望得到什麼補償?對方想你接下來要怎麼做?把話語權交給那個被你傷到的人——一般人我不會這麼建議,因為這世上得寸進尺,習慣蹬鼻子上臉的傢伙太多了,但是對你,我十分確定以及肯定,你就該這麼做。」
德斯帝諾沒有說話。
祂的目光一瞬游移,仿佛望向了很遠的遠方。
如果在祂們離開的那些黃昏,那些夜晚,我如此對祂們坦白了心意,訴說不成熟的歉疚,承認了自我的缺陷,那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我……我想我學會了。】祂低聲說,【我明白了。】
閻知秀大大咧咧地在麻布衣服上擦擦手:「學會了?那你重新說一遍,讓我聽聽。」
德斯帝諾的睫毛顫動一下,在張嘴之前,祂下意識地吞咽著喉嚨,喉結侷促地滾動。
神不會出汗,不用呼吸,更不會因為緊張而心跳暫停,神是概念和能量的集合。然而這個時候,德斯帝諾的掌心和後背都在往外冒熱氣,像活火山似的,烤得祂坐立不安。
「怎麼了,說啊?」閻知秀玩心上來了,忍不住就想逗這個只聞其聲的術士,「快點,給我交作業,交作業!」
德斯帝諾深呼吸,嘴唇像有千斤重:【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傲慢,更不該暗示你是騙子,認為你蒙受的一切厄運都是咎由自取。畢竟,倘若有誰敢對我這麼說,我必定怒不可遏,要用最嚴酷漫長的刑罰懲治這冒犯的大罪……】
一個模糊想法忽然在神祇的心頭閃過:眼前這個奴隸冒犯我的次數已經比春日的響雷還多,我為什麼沒有「用最嚴酷漫長的刑罰」處置他呢?
念頭轉瞬即逝,德斯帝諾接著道:【因此,我希望能補償你的損失,使你不再為我的言語而生氣,你想我怎麼做?你想要什麼賠禮,好彰顯我改過自新的決意?】
這就是全世界最強力可怖的承諾了,德斯帝諾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奴隸的回答。
假使閻知秀要做這顆星球的主人,那麼他已經是了;假使他要當全體選民的皇帝,那麼這些縱橫星系的族群立刻就會跪倒在他腳下,卑微地膜拜他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他想長生不老,想青春永駐,想成為另一個永恆的新神——在話語脫口而出的那個瞬間,他便為自己加冕了升格的榮光。
「嗯,勉勉強強吧!不過對你來說也不錯了,」閻知秀挑剔地點評道,「至於補償嘛……」
德斯帝諾靜候他的要求,任何要求。
「我沒什麼想要的,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都能靠自己爭取到。」閻知秀嘆一口氣,攤開手,「如果獨立是一種罪,那我實在罪無可赦啊。」
不等主神再開口,他輕飄飄地說:「所以,我要求的補償就是……你以後別這樣了,開心點,放鬆些,比什麼都強。
德斯帝諾一怔,茫然道:【什麼……?】
「人生在世,活得那麼高高在上,又有什麼意思呢?」閻知秀唏噓道,「我見過好多像你這樣的人,有本事,有地位,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出個門也前呼後擁,恨不得踩在別人臉上走路。但是這種人往往也最寂寞,臨到死前孤獨得受不住,骨頭縫裡都是冰的,連哭都哭不出來……」
德斯帝諾愣愣地看著他。
「別再這樣了。」他拍拍袍子,從地上站起來,「沒意思,大家都是社會動物,要快樂,要溫情,要愛的。你活成孤家寡人的樣子就很爽嗎?我看不見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