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實笑了……她從辦公室走出來,把簪子插在髮髻里,我發現她笑起來確實很好看,很接近我夢裡的,媽媽的形象。」閻知秀低聲說,「我至今記得她問的話,她問,這是誰放在她桌子上的?」
「我當時太激動了,好像我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就要到來。我的心怦怦直跳,臉發紅,嘴唇發白,耳邊有很多雜音……我的喉嚨也哽住了,好像嗓子眼兒里的肉全擠在一起,我張著嘴,卻只能用鼻子喘氣。」他輕聲說,「我遲疑了這麼一小會兒,平時她最喜歡的那個大孩子就舉了手,他告訴『乾媽』,簪子正是他攢錢買的禮物。」
理拉賽:「……唔。」
「我氣炸了,」閻知秀不再笑,「這麼多年過去,一回想起這件事,我總會回到那天的院子,站在高高低低的孩子中間,我是最孤立無援的那一個。」
「據他們後來說,當時我的臉漲得像個熟透的李子,我跳起來,像瘋了一樣大聲嚷,全身打抖。我罵那個大孩子是撒謊精,討厭鬼,那個髮簪是我送給她的禮物……我說了能說的一切,顛三倒四,語無倫次,說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好像在哭吧?嘴巴張了半張臉,眼睛皺起來,用一張很醜的表情哭。」
他做了個鬼臉,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腳邊的細沙。
「你沒能保住自己的榮譽。」理拉賽淡淡地說。
閻知秀搖頭:「沒有。相比起『小屁孩兒深夜逃出福利院撿到鑽石戒指被人報答』的離奇故事,還是他那個『打零工攢錢孝敬乾媽』的說法更靠譜,而且他朋友很多啊,一個個上來作證發誓的,誰會幫我呢?沒人幫我,所以這個案子很快就出結果了。」
「『乾媽』用力摸著那傢伙的頭,感動地淚花閃閃,說你真是個好孩子,而我,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乾爸』拽著後衣領,拖到院子另一頭的黑屋子關禁閉,褲子差點都給我拖爛了。」
「我關了大概兩天吧,只能吃點剩飯剩菜,」他說,「我的天賦也撬不開安在門板外邊的鎖。就是那時候,我第一次無師自通地想到了死。」
「……這樣。」理拉賽說。
閻知秀點頭:「那個屋子裡,只有頭頂的洞會冒光,我被那坨光照得發昏,腦子裡跟走馬燈似的想過好多。我想我就死在這裡,等到大人打開門一看,就會發現我沒了呼吸的屍體,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然後消息很快會傳滿整個福利院,我的『乾媽』跑過來,不敢相信地抱著我,緊接著那天晚上的有錢人夫婦也來了,他們是來專程感謝我的……於是真相大白,『乾媽』終於明白她誤會了我,她會悔青腸子,用一生緬懷我——她失去了這麼一個好孩子,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愛她了!」
理拉賽沉默片刻,賭氣地低聲道:「一個人類幼兒的瑣事,才不配跟我的偉大構想放在一起比較。」
閻知秀笑了一下,這是一個苦澀多於戲謔的笑。
「當然了,我沒有下定決心去自殺,但之後的很多年,這個『好孩子』的咒語都牢牢地套在我頭上。」他說,「我做了寶藏獵人,我天賦異稟,很有本領,可是……可我總忍不住在和人交往的過程中勉強自己。我產生了一種執念,如果我做個『好朋友』,我的朋友就不會放棄我,如果我對別人好,別人也會用等同的態度對我好……」
他的表情怔怔出神:「所以類似的死亡幻想,在我往後的人生里還出現過很多次。我老想要……我想要一個人,或者很多個人,為我的死痛苦心碎,說實話,我早就功成名就,我賺的錢多到十輩子也花不完,但我……」
閻知秀的聲線有些沙啞。
「……但我心裡一直想著,我想用我的死,來換取他人對我最深沉的愛。」
理拉賽不說話。
「我今天對你說的這些事,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連德斯帝諾也不知道。」他看著理拉賽,「我把它當成一份共通的秘密送給你。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畢竟我這個淺薄脆弱的人類怎麼能解讀你設計的法陣?但我就是可以,所有的神靈里,你和我是最相像的。」
理拉賽垂下眼睛,聽見閻知秀用近乎耳語的音量對祂發問。
「你也想過,」他說,「你想過呼喚虛無,來向家人證明自己的愛,你想過在自己獻出一切,獻出身軀,靈魂和精神之後,祂們會悔恨得幾乎死去……是不是?」
理拉賽沉寂了很久很久,祂像尊石雕似的坐著,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祂才打寒顫一般,微微點了下頭。
他們一起坐在台階上,煙紫色的天空流動著多變的漩渦,黃昏變得憂傷。
「收下請柬吧,德斯帝諾錯了,」閻知秀說,「而且祂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你道歉,做出補償。來和我們一起參加宴會,你應該和你的家人在一起,祂們會愛你的。」
想了下,他補充道:「要是你願意的話,我也可以愛你。」
理拉賽從沉思中回過神,祂古怪地盯著人類,盯了一會兒,又把眼睛偏到一邊去了。
「你?我明明羞辱過你。」
「我聽見了,」閻知秀輕鬆地說,「我不是聾子。」
「那你怎麼愛我?」
「隨便愛愛咯,」閻知秀把請柬塞給祂,「我們這種人愛起來沒個數的。大不了給你梳梳毛,捏捏爪子……不然你變成蛾子,讓我給你揉揉肚子?」
理拉賽十分警惕:「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容忍任何褻瀆!」
閻知秀:「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