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它的脖子凝在半空,鎖定了其中一扇窗戶。
「請新娘上轎!」訇然一聲,紙人的頭顱撞在紙糊的窗格上,砸得木屑飛散,紙花亂散。它尖銳地咯咯直笑,每砸一下,就重複一遍口中的話。
「請新娘上轎!請新娘上轎!請新娘上轎!請新娘上轎!請新娘上轎!請新娘上轎!請新娘上轎!」
房中尖叫四起,一家三口扯直了嗓子,差不多被這兇惡的一幕嚇破了膽。賀九如的頭皮也有點麻,他想了下,急忙悄悄擠開人群,輕手輕腳地摸到迎親隊伍跟前。
眼前這些紙人都與真人一般大小,做工粗糙,長手短腳,雙目無睛,臉上打著大塊濃猩的腮紅,只是稍稍帶著活人的形貌。
「爹!娘!救我,我不想走,我不想死!」
夾雜在「請新娘上轎」當中的,是年輕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賀九如一咬牙關,見面前的紙人不過都是還沒點睛的粗製濫造之物,索性一躬身,一掀簾,一抬腿,直接給自己麻利地撂進了喜轎裡頭!
花轎即刻下沉,抬轎的紙人似有所感,當下將長杆一併架起,擦響鑼鼓,重奏喜樂,復又開始吹拉彈唱,熱熱鬧鬧地朝著村外走去。
被落在後面的紙人儐相愣住了,它舉著長蛇的脖頸,看看遠去的迎親隊伍,再看看被自己撞得稀爛的窗戶,一時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遲疑片刻,終究還是趕上同伴要緊,它趕忙顛顛地追逐花轎,重新跨坐在自己的紙馬上,跑到轎子前方引路。
夢境裡沒有風聲,只有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滴嗒水響,一聲聲地打在賀九如耳畔,喜轎上方,紙錢猶如鬼魅的大雪,卷得漫天飛舞。
賀九如將自己滾在這架明顯有去無回的花轎里,倒是有閒心打量轎內的環境。尋常的喜轎一般會裝飾彩綢,花環,講究的富貴人家還要在轎身上刻好富貴花卉,金蟾戲珠等紋樣,可這架轎子不僅窄小得像間棺木板,裡頭更無半點裝飾,只是把白紙紅字,血淋淋的「囍」糊了厚厚的一層又一層。
實在兇險……
賀九如在心裡感慨。
今晚救了這家人一回,還不算送佛送到西,等到天大亮了,務必要提醒他們趕快離開才是。
若有旁的看客在,定會奇怪於這個年輕貨郎的態度。
——紙鬼送喜,本就是邪祟至極,陰煞至極的惡事,為何他卻鎮定,不但鎮定,反而敢迎凶而上?莫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虞國,北炆三十三年。
這個繁盛到了極點的王朝,此時已然暗含頹靡衰敗之氣。民間亂象四起,怪誕頻發,達官顯貴卻仍然高居朱樓,浪擲綠酒,命人日夜點起十人高的鯨脂巨燭,在香膏與珠光的靡靡之風中宴飲歌舞,通宵達旦。諸國的皇室更是依附於名為「福生壽海」的龐然仙宮,以求長生長樂之術。
北炆一十三年,還是青年人的貨郎經行山野,夜宿林間。正當他尋到一條清澈的溪水,打算俯身汲水時,忽然聽見上游傳來一陣一陣的哭聲,他唯恐是山間的孤魂野狐作亂,戰戰兢兢地尋上去一看,卻是個正處於襁褓中的嬰孩,懷裡掛著個銀的平安鎖。
貨郎心生惻隱,他抱起孩子,把自己的姓氏給了他,又在下一個城鎮尋找到了算命先生,為嬰兒取了「九如」的名。
「幸虧你是遇到了我!」往後的時日裡,老賀時常得意地提起這件事,「當貨郎的,擔子裡就是要什麼都有,那時候你要是被別人撿到,只怕走不到鎮裡,你小子就得被餓死了!」
說完,他又會沉吟一會兒,接著說:「不過你小子,這輩子都運氣好。」
確實,賀九如的運氣總是很好。算命的一掐他在平安鎖上的八字,馬上就說他「一生無病無災,福祿順遂」,給老賀聽得心花怒放,趕忙問那這小孩兒是不是能安安穩穩地成家立業,不用再繼承自己的奔波命了?
然後算命的就面有難色,立刻說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夫妻宮差到冒煙啊!也不知道他以後會遇到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糟爛人物……唉不過孩子他爹你放心,這孩子的八字硬得可以劈山救母,他肯定能把他以後的婆娘穩穩克住!
老賀抱著還在嗦手指頭的賀九如,面黑如鍋底,恨不得當場就拿算命先生的腦門劈山救母。
賀九如長到八歲,已經習慣了跟著老賀天南海北地闖蕩。也正是那一年,他挖掘了自己的奇異本領。
他可以入夢。
不是簡單的入夢,而是他可以在夢中保持神智清醒,甚至靈體出竅,在夢中的世界無拘無束地晃蕩。夢境與現實宛如鏡像的雙胞胎,每個人的夢連接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與現實大體相同,卻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就在這個時候,賀九如發現,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白天朝他和藹微笑的店小二,在夢裡卻頂著可怖的,蚰蜒的首級,從袖口裡伸出來的手臂,也是蚰蜒的節肢。再次醒來,賀九如就看見他會無聲無息地趴伏在牆上,透過門窗的縫隙去窺探女客的房間。
白天眉眼和氣,會給他乾果吃的大娘,在夢中卻擁有蝮蛇的首級,她張開獠牙,深深咬進丈夫的身體,於是沒過多久,賀九如就聽到了婦人守寡的不祥故事……
後來,他管夢境裡的靈魂面相叫「心相」。能在夢裡顯出異形的人不算多,但能顯出清晰人相的,除了自己,賀九如再沒見過別的,大多數人都是一團模糊的五官,沒有具體的外貌,風往哪吹,他們就往哪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