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轎子裡傳出新娘捏著嗓子的嬌嗔,「又不是奴家的官人,猴頭巴腦地看個甚!」
紙人儐相吃了個啞巴虧,只是鬼靈不似活人,不懂變通,唯餘一腔凶邪的執念。它們想幹什麼,拼個魂飛魄散也要干成,因此被惡鬼煞靈纏上的人,若沒有好運道,或有貴人幫忙化解,時常十死無生。
它見左邊的窗戶看不了,又故技重施,把脖子轉到右邊看。不料新娘早有防備,也給它到右邊來了結結實實的一掌,直將紙人原本凹凸圓潤的頭臉剷出個橫截面來。
「說了別看你還看,」新娘子細聲細氣地道,「活該挨打!」
紙人儐相不能再瞅了,才知道要把脖子收回去。
花轎艱難地往前顛簸,紙人的臂膀,手腕全都掙得咯吱作響,肩頭開裂,被長杆磨出黃沫般的紙屑,簡直是在身上扛了一座泰山。
轎子終於落地了。
紙人儐相口齒不清地拉長音:「請新娘下轎——」
在這之前,賀九如已經把轎子裡糊的囍紙撕下來一大塊當做喜帕,稍稍遮著自己的臉。這玩意兒居然還是濕乎乎的,散發著濃重的腥氣,血色從紙面上層層疊疊地洇開來,刺目欲滴。
但他也沒別的可選,只能捏著鼻子,把這個東西往頭上一罩,畢竟裝新娘也要裝到底,萬一被點了睛的紙人發現自己不是女人,那就……
走出比棺材還窄小的花轎,透過破破爛爛的紙蓋頭,賀九如一下愣住。
原因無他,他跨過喜轎的橫杆之後,便和幾十個身穿各式喜服的新娘子撞了個照面。
有的新娘沒戴喜帕,神志不清,意識模糊,有的新娘骨架粗大,明顯就是把男子塞進了女式的喜服,還有的新娘瑟縮如同驚弓之鳥,只是一味嗚咽哭泣。
怎麼……原來男的比女的還多?
與此同時,幾十個紙人儐相整齊地站在道路兩旁,開嗓吆喝道:「請新娘登喜堂——」
霎時間,賀九如的四肢再不受他的控制,他和旁邊的新娘一起,步伐統一地邁向鋪著紅毯的山路盡頭。
道路兩邊皆是滔滔不絕的江河,在夢境裡泛著不祥的血光。賀九如拼命鎮靜下來,他一邊在心裡默默念誦「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一邊努力透過紙上的爛洞,試圖眺望到遠方的景象。
他知道,這些新娘,還有混進新娘堆里的自己,必然就是供給「三仙」的祭品了,可是為什麼呢?方圓百里內的人家都對三仙如此恭敬虔信,甚至不惜用兒女來做祭……
賀九如耳朵一動,忽然聽見兩邊血色的江水裡全傳出了隱約的歌聲。
不過,這聲音也是淒淒細細的,猶如病弱垂死之人的呼號,要用大力氣才能聽清楚。
「……喜宴開時陰兵涌,紅燭燃處怨氣濃,百衲衣裹著屍斑臃腫,萬福履踏碎新人蓋頭。盡說是仙宮普度多情種,卻原來惡煞分食有業功……」
仙宮。
賀九如捕捉到關鍵詞,驀然醒悟。
喜仙,煞仙,穢仙,莫非皆是出自福生壽海仙宮的門客?
伴隨著如泣如訴的哀怨歌謠,賀九如看清了山路盡頭的景象。
用「屍山血海」來形容都顯得太過謙遜,三仙全然龐大如肥腫的巨人,凌駕在數不盡的骨血上大快朵頤。喜服是猩紅的,殘肢是猩紅的,從山頂滾滾落下的九江之水更是猩紅的。
「……喜煞穢三仙齊供奉,恰似那砒霜裹著蜜飴送。生人莫拜假慈容,你看那神龕上——半截兒金身半截兒蛹!」
賀九如雞皮疙瘩起了滿身,他這下明白了,三仙實則是控制了九江的源頭!
哪個村落,哪個城鎮獻上人祭,牠們就給哪個地方解開源頭的江河井水。方圓數百里內已有幾月滴水不下,三仙便以「娶親」的名頭索取祭品,女兒不夠,兒子接著來填。
就在這時,喜仙說話了。
「又來了一批新肉!」牠的聲音猶如銀鈴,笑得咯咯作響。喜仙從屍山上躬下腰,細細打量著這批人祭,比起仙人的巨大體格,凡人委實小如鼠鼬,完全被籠罩在牠的陰影之下。
賀九如看得分明,喜仙白膩的臉盤上沒有眼睛,只有口鼻,一張飽滿的闊唇塗得血紅生光,身穿繡著百子千孫像的紅袍,刺繡的嬰孩栩栩如生,成百上千雙眼珠靈動地骨碌碌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