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九如才不管它,推著自個兒的車,興沖沖地朝著店裡奔去。到了店,確定這裡出沒的全是活人,賀九如更加樂呵,先將自己的存貨推銷一番,再買兩碗米酒,坐著慢慢喝。
「小友,」桌子對面忽然響起一把蒼老的聲音,賀九如一抬頭,見是名做道士打扮的老者,身後背著把松木劍,鬢髮花白,眉眼鋒利如鋼鐵,不由一怔,「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賀九如反應過來,忙給他拾掇桌子,道:「您坐,坐。」
「多謝了。」老道說,下一刻,他開門見山,直接道,「小友,相逢即是有緣,你可願意聽我一句話?」
賀九如回頭望著山林,想來殷不壽還在獨自生氣,便道:「哦,哦哦,好的,您說。」
老道士驀地凝聚神光,銳利無匹,直刺賀九如靈台:「肉身凡胎,怎生與邪魔為伴?遲則七日,少則五日,你便有身消業解,死無葬身之地的禍患!」
周遭一派寂靜。
賀九如慌張,總覺得有種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爆出裡衣顏色的窘迫感……但他到底也是走南闖北過來的,調整好情緒,誠懇道:「道長怎麼說這樣的話?敢問道長是如何看出來的?是我的身體出了毛病,還是我的氣運出了毛病,或者我的心智出了毛病?」
道人吃了一驚,訝然地注視他,沒想到這個貨郎的靈智強韌如斯,居然絲毫不受他的咒言影響。
他板起臉,威嚴地道:「你看似強健,實則內里耗空,命不久矣,你不知道?」
賀九如回想起今早還將殷不壽一拳打飛的壯舉,茫然搖頭:「沒感覺啊……」
道人又呵斥:「你頭頂縈繞黑氣,指尖沁紫,嘴唇發青,已是厄運纏身,難道你半點預感也無?」
賀九如伸出一雙白裡透紅的手,再從袖口裡掏出小銅鏡,對著自己唇紅齒白的臉蛋打量半天,茫然搖頭:「沒感覺啊……」
道人氣結,忍住口出惡言的衝動,再道:「你如此愚鈍,明顯就是受了邪魔的影響,可嘆有人死到臨頭,還自以為良好!」
賀九如笑了起來:「這個,我爹常說,傻人有傻福嘛。」
道人看起來很想一劍刺死他。
忍了又忍,老道士的語氣柔緩下來,他低聲道:「小友,倘若不是我多嘴,你恐怕還蒙在鼓裡,不知道那邪魔的來歷罷?世間萬種惡,它乃諸惡之首,諸惡之最。只要它存在,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惡孽和業債生出,你跟它同行一路,實則也走在自己的死路上啊。」
盯著他,道士的神色逐漸溫和,雙目仿佛盤轉著兩枚漩渦,牢牢吸附著人的注意力,誘使旁觀者不斷朝里墜落下去,成為一隻墜入蛛網的小蟲,渾身動彈不得。
「你是不會選擇一條死路的,對不對?」老道的聲音更低沉,「螻蟻尚有偷生之志,況且人呢?聽我一句勸,小友,它是魔,它積惡難改,活人對它來說只是食物,它一定會殺了你,吃掉你——或者你淪落到最不幸的結局,它會先吃你,再殺了你。」
「拿上我給你的刀,」他慢慢地道,慢慢地推過一把深埋在刀鞘內的小匕首,「插進那魔頭的身體,它必然遭受重創,再也無力傷你,而你,你將成為英雄,為萬民除害……」
「可它是我的朋友,」賀九如眨眨眼,抬起頭,眼中神光湛然,清澈似水,「抱歉,老人家,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警告就放棄我的朋友。」
道士面色大改,震驚到瞳孔顫動,險些坐不穩椅子。
他的聲音,他的言語,他的眼珠,本就是他得力的武器和法寶。曾經多少次,他僅用隻言片語離間了國主的心意,使眼神指揮著一整個王朝的走向,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不知名的鄉野酒肆,對一個渺小的凡人貨郎失去約束的效力!
他的額上青筋跳動,眼皮更是一跳一跳,活像怒不可遏的抽筋。這時候,殷不壽也生完悶氣了,它還是執著地追逐賀九如,正打算繼續埋到人的影子裡,估摸著空子絆他一跤,卻忽然見到那蒼老的道士猛地跳起,厲聲道:「那你就該死!」
殷不壽能比一陣風更快,它可以穿行萬物,在陰影中自由自在地流動,但這一刻,它發現自己還是太慢,不夠一下出現在人類身前,張開嘴吃掉這個膽大包天的道人!
在道士跳起出手的同一時間,賀九如的眼睛也跟著睜大了。
「媽呀!」他大叫出聲,雙手毫不猶豫地往前一推,便如正正拍在道士中心的一掌。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軀體反應,不假思索的防備動作,按理來說,不會對修行有成的仙人造成任何傷害,然而老道只覺眼前一黑,繼而是貫穿全身,猶如碎骨的劇痛——
他就像一片落葉,摧枯拉朽地撞翻百米,撞在一堆倒塌的樹木之間,沒了聲響。
殷不壽:「嗯?」
行人與酒肆店家尖叫著逃竄,殷不壽急急忙忙地狂奔到人身邊,亟待查看他的情況,看他有沒有被除它之外的傢伙啃咬,便聽百里外窸窣作響,賀九如越過它的肩頭,驚慌指道:「餵……你看,那是什麼?」
殷不壽回身,只見樹木廢墟當中,道人的衣袍正在快速隆起,撐得變形,老道的半張臉猶如鬼魅,扭曲地出沒在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