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壽氣瘋了。
儘管它暴怒於五瘟老祖膽敢搶走自己的人,只想立刻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牠,活活地吃掉牠,但還有一部分,它是在氣自己。
它不知道自己為何猶豫,為何驚慌地遲疑,哪怕人類被攔腰斬斷,這又有什麼所謂?它完全可以保存他的一半身體,再追上五瘟老祖,從牠嘴裡搶回另一半。等它用身體充當絲線,縫合了人的軀殼,去陰司找回他的魂魄——人還是人,經歷起死回生,也不會影響他的說話和行走。
可它卻退縮了,它白白地放棄了這個機會!
「想找回你的東西?」老祖的聲音響徹天地,「那就別當縮頭小烏龜啦,你心裡清楚,你已經逃了太久,現在你是逃不掉了!」
牠詭異而蒼老的笑聲在山間迴蕩,殷不壽報以狂怒的嘯叫,它發誓要殺了這隻蟲豸,一如它殺死其餘的仙宮成員那樣,它會用盡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才能發明存有的狠辣酷刑來折磨牠……
但老祖只是發出更愉悅的大笑,作為回應,牠讓十萬大山都模仿著賀九如哭泣,哀嚎與求饒的悲聲,層層疊疊,余浪難消。
這令殷不壽愈加發狂,使它在聽到的第一時間慌得團團亂轉。
賀九如分不清自己被熏醒的,還是被疼醒的。
他的意識還時斷時續的,停留在自己最後喝水的那一刻。此刻他的神智一經恢復,第一個湧入腦海里的念頭就是:好痛!好臭!
刺鼻宛若硫磺的腐氣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鼻腔,熏得他頭痛欲裂。全身上下同樣沒有一處不難受,他癱軟如泥,渾身火燙燙地發麻。
賀九如拼命撕開眼皮,一睜開雙目,朦朧看見一條如血的紅線在自己鼻子跟前來回擺盪,他則躺在一堆觸覺詭異,像注水豬肉,但又比注水豬肉更加柔韌堅硬的地面上。
……不對,他眼前的不是紅線,他更沒有躺在一堆注水豬肉上!
賀九如嚇得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坐起來,手腳並用地向後退去。
——準確來說,在他鼻子跟前遊走的確實是線,然而是一道濃郁腥紅的水線,他再往那邊躺一點,就會整個栽進這條冥河般的深邃紅水。他身下的亦非「地板」,是光滑凹凸,宛如腔道表面的堅硬肉質。
更古怪,更令他驚駭的是,他的衣服沒了。
是的,全都沒了。此刻他赤身裸體,狼狽地坐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鬼地方,皮膚被空氣中蒸騰的腐氣燒得發紅。他不由得猜想,自己的衣物,是不是被這個腐爛的地方燒得一乾二淨的?
好在他一直對邪祟之物十分有抗性,肉身方能倖免於難。
賀九如膽戰心驚地站起來,他抱著身子,又累又餓,走兩步便覺頭重腳輕,唯一稱得上好的地方是他不渴,可這個微薄的優勢也是要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去的。倘若他找不到出路,或者殷不壽,他就只能渴死,餓死在這裡。
「殷不瘦……」他低低地喚道,「你在哪裡啊?我又在哪裡啊?」
走了沒幾步路,他就開始打擺子,牙關顫得咯吱咯吱響,不知是病的,還是冷的。賀九如沿著這條詭異的通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他還必須跳著走碎步,否則和地面接觸久了,他的腳底板就要生疼。
到處都是黑的,紅的,血腥扭曲的色彩占滿了賀九如的眼眶。轉過一截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隧道,他眼前豁然開闊,通紅的河水在這裡匯聚成了一片廣闊的血湖,湖岸邊有什麼東西堆積成山,連綿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探查,待看清這些「山」的具體構成之後,恐懼的戰慄仿佛過電,激得他頭髮都豎了起來。
無盡骸骨屍首堆成的山脈,就在賀九如的面前顯現。
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在哪裡了。
他在五瘟老祖的肚子裡,這裡正是巨蜈蚣彎曲斗折的胃袋!
他想吐,但肚子裡實在無物可吐,頂多吐出一點清水,或者胃液。為了不再浪費水分,他極力忍著嘔吐的欲望,艱難地走到一邊去,痛苦地喘息了好一會兒。
賀九如做出一個決定。
他不會念誦往生咒,更沒有具體學習過如何超度,如何化解,他只是誠心祈願,希望這些悽慘死去的人與動物都能在另一個世界裡收穫更多的安寧,願他們遺忘終結前的驚怖與慘痛,靈魂得以回歸故土。
「原諒我……」賀九如沙啞地道,他站在一名與他身形相仿的死者面前,剝下還未蝕淨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又去尋找一條尚且完好的外褲,精疲力竭地穿了,就這麼七零八碎,勉強地湊起一身衣物,權當禦寒之用。
「你果真不同凡響,」身後驀地響起老者的聲音,「這樣了都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