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一半,萬福元君忽地啞火,但見那老乞丐頭頂塌陷下去一大塊,像個被捏扁的銅人似的,好不悽慘。
「好,好,好。」回過神來,萬福元君不怒反笑,「果不其然,至善至惡,就沒有一個是容易對付的。」
賀九如困惑,固然面前的仙人看似深不可測,但有殷不壽在身邊,他倒沒有很慌張,他問:「殷不瘦也就算了,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怎麼總想著抓我?還有你們老是說的什麼善惡……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臨到此刻,仙宮麾下的仙人早已被殷不壽屠戮大半,萬福元君便與光杆司令無異,然而牠亦不驚慌。雙方像是同時抓著什麼逆風翻盤的底牌,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寧靜。
萬福元君瞧著他,面上沁出一絲詭譎的微笑。
「你不是身懷有異嗎?」牠低聲問,「你不是生來可解多方災厄困苦,福壽綿長,就連至惡都要為你挾制嗎?」
不等賀九如說什麼,元君居高臨下,有如自言自語般道:「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惡一體,清濁共存……只是,憑什麼是你呢?」
說到這裡,這仙人居然有點瘋瘋癲癲的,賀九如警惕地瞧著牠,萬福元君定定神,低聲道:「你看過前頭的壁畫了,對不對?那便是先代的至善與至惡,鬼龍在吞噬了至善之後,祂身上的惡業玷污大日,致使黑日凌空,為諸世帶去了無窮無盡的災禍。直到至善復甦,眾生方得一線喘息之機,祂才著手修復大日,使其重現光華。然而萬生何辜?數千年來苦厄不絕,竟全是祂一力所為!」
賀九如懷疑說:「好吧,這個鬼龍作惡的程度和範圍確實比你們大多了,可你們和祂也沒什麼區別吧?三仙控制水源,吃新娘子,長寶仙官縱鬼行兇,用錢財控制了一城的人,鬼市的廢墟里全是人骨,那什麼老祖就更不用提了。我這一路上,可沒少見你們做的孽。」
萬福元君冷笑道:「你看,這就是我們與你的分別。為了鎮壓至惡,仙宮須得不顧一切地壯大自身力量,眼下的小惡與日後的大惡,哪個更好?現在閉嘴,仔細聽我說著!」
話音未落,黑泥的洪流咆哮而至,朝元君吞噬而去,仙人身體一轉,輕鬆避開了這來勢兇猛的攻擊。
殷不壽睜大眼睛,盯著萬福元君,純黑的眼珠無一絲光彩。
「你聲音真大。」他說。
元君冷笑不絕,若無其事地接著道:「在光復大日的過程中,先代的至善與至惡發現了一面神物寶鏡,名為觀世鏡,鏡中所創世界,便與真實世界別無一二。大日修復完畢,鬼龍便被至善重新封正——他們放棄了善惡的身份,由天道重新甄選新生的善與惡。只是神鏡畢竟有靈,在新一輪的凶禍降臨之前,它就創造了一方世界,封禁了新生的至善與至惡。」
「也就是你們。」
賀九如一臉懵,殷不壽則完全聽不懂牠在說什麼,只是看人聽得十分認真,想著打斷對方說話會被揍,暫且苦苦忍受。
「你……你的意思是,我們全都生活在一面鏡子裡?!」賀九如難以置信道,「不是,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你不信?」萬福元君譏諷道,「否則,你以為仙宮是如何將這至凶至惡之物囚鎖起來的?無非一次次死生輪迴,一次次世界重啟,我們才終於得到觀世鏡的允諾,能夠使用神鏡,抓住機會,賦予它一個名字,使它固定為有形之物,能夠被套上枷鎖!不壽,不享天壽,可惜禍害活萬年,它卻不是早死的命。」
賀九如現今方知,原來殷不壽的名字竟是這樣,不是什麼「不瘦」,或者「不受」,而是另外一個不祥至極的稱謂。
「你想幹什麼?」他低聲問,「你告訴我們這些,目的是什麼?」
萬福元君沉默下來,牠深思片刻。
「是啊,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呢?」牠笑了起來,神色卻是陰戾的,「可能只是有點不甘心吧……輪迴中年歲不計其數,你都遲遲不肯現身,任由這極惡的魔障吞噬世間,是誰制止了這一切災禍?是我們!是福生壽海仙宮!」
越說越激動,萬福臉孔扭曲,已經開始咆哮:「我們世代鎮壓著至惡,將它囚禁在仙宮的地牢,以此拯救蒼生,你卻不知這要花費多大的代價……可至善的身份居然落在你身上!仙宮才該是至善!仙宮才該蒙受天道的恩澤,成為萬世永存的基石!」
賀九如覺得莫名其妙:「喂,一個身份而已,你要就拿走啊,誰稀罕!怎麼,難道因為我是什麼至善,你就想殺了我不成?」
「我為什麼要殺你?」萬福喘息片刻,寒聲道,「大道庇佑你,氣運護持你,難道你沒發現?這一路上,你丟失的必定會被彌補,算計你的,圖謀你的,必定要厄運纏身,誰對你下手最狠,誰就死得最慘,既然這樣,我何必對你動手?等你一死,至善的身份,自然會由我們來頂替。」
「不過,前頭的壁畫,你也看見了,能殺死至善的,唯有至惡。眼下機會難得,你們總算自投羅網,抵達此地。」牠低聲說,「來吧,我很想知道,倘若把你們放在更險惡,更危急,更迫切的情況下……你們還會如此親密,如此恩愛嗎?」
賀九如大驚:「不是,誰和他恩愛了?!」
殷不壽察覺不好,趕緊用力把人往肚子裡一塞,再度嘗試衝上雲霄,與萬福元君正面相撞,試圖直接出手誅殺。
「鏡中千年,不過南柯一夢。」萬福元君不閃不避,心滿意足地笑道,「好好享受吧。」
牠手掌翻轉,整個仙宮的構造便如分成三部分的銅鏡,遽然旋轉、拼合,鏡面照著天地,同時將天地囊括其中,延展成一道無邊無際的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