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九如凝視著頭頂長出點點霉斑的床帳,暗色的斑塊,靜靜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舊布料上,散發出一股尖銳的餿味兒。房間曬不到太陽,到處都冷颼颼,陰仄仄的,也不知牆角是不是生出了濕滑如蛇鱗的青苔。
大約府中稍微體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這裡強得多,但他活動著軟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還挺滿意的。
房間整齊,牆壁堅實,就是挺不錯的住處了,起碼不用幕天席地,打著鋪蓋在山裡頭睡。
……怪事,我怎麼會這麼想?
賀九如費力地轉轉手臂,眉頭皺得很緊。正如他對這間棲身之處的感想一樣,對待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態,他也覺得奇怪。
我又怎麼成了這樣一副病歪歪的熊樣兒?我應該很健康,很能折騰才對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賀九如只能像一條躺在床上活動的米蟲,等待固定一天兩餐的投餵。
硬飯硌牙,菜湯沒放鹽,淡如白開水,他統統不嫌棄,吃得一乾二淨。吃完了就繼續在床上熬到天黑,沒人說話,沒人陪他聊天,日子過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兩日,第三天,賀府卻出事了。
正值半夜,賀九如睡得迷糊,忽然聽見主宅的方向傳出一聲巨響,跟著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繼而火光通明,無數人的腳步咚咚響起,急急忙忙地向那邊趕去。
賀府是分內外的,最裡層的宅邸院落,園林花圃,住的是這個氏族的核心親眷,老爺太太們全在那邊待著。賀九如雖然名義上被人叫著「少爺」,實際父母早亡,自身無牽無掛,更連最重要的價值,即牽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層的偏遠地帶,沒資格進到內院。
賀九如從夢中驚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陣子,並不關心內院的高貴人們出了什麼岔子,自顧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兩個負責漿洗衣物的小丫頭路過此地,猶如兩隻聲音清脆,穿透力極強的黃鸝鳥兒,嘰嘰喳喳地就把原委說給賀九如聽了。
「昨晚上怎麼回事兒啊?怎麼大公子突然就歿了?」
「你還不知道?我聽東門的李大娘說,是祠堂那邊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說是祠堂鬧鬼了,好兇好可怕的一個鬼!身子這——麼高,臉這——麼長,死人似的白!見了人就掰臉看,還問『是不是你』?聽說,大公子的頭都給掰沒了……」
「你,你別說了,我怕!」
說到最後,兩個小丫頭嚇得要哭不哭的,再看這附近清幽寂靜,半個人影兒也無,更嚇得不行,趕緊跑走了。
賀九如聽得暗暗心驚。
他知道,與凶神結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個下不了床的廢人,族中還沒選出合適的人選。只怕祠堂鬧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萬倍的東西。
不過說這些,和現在的他都沒什麼關係,唯一重大的關係,是他今天的藥和飯,大概不會有人送來了。
命苦啊,怎麼偏成了個藥罐子?
賀九如想盡辦法,要從床上爬起來吃飯,奈何體能實在不允許,他在褥子裡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躺著不耗力氣,勉強能忍著一日不進水米。
外頭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大公子死了,喪事卻不能大張旗鼓地辦,只好先把屍體斂起來。第五日,賀府上死的人更多,無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腦袋,血淋淋地撂在房裡。
人死得越多,關於凶神的傳言就越詳細,越可怖。據說它動手之前,會先問上一連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會屍首分離,倘若為了保命,稀里糊塗地回答「是」,那它必定會像貓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夠了再殺。
漆黑的濃雲遮蔽了賀氏的宅邸,連只蒼蠅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團團轉,賀氏傳了幾百年,多少代,極少出現這樣古怪的惡事,如今看來,再找不到結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號人口都殺光不可。
但賀九如不關心這個,兩天沒人給他送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餓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這天夜裡,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禦飢餓的侵蝕,一陣詭異的陰風滲進房內,有什麼沉重且巨大的東西,靜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頭。
賀九如發覺不對,他竭力睜開雙眼,房間裡黑黢黢的,沒點燈,但借著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過電般流經全身。
——一尊長得驚人,足有兩人多高的東西,此刻正站在床邊,彎著腰看他。一張慘白鬼面尖長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兩個空洞的漩渦。
賀九如一口氣沒喘上來,這一刻,完全是人體本能的反應占據上風,他還沒叫出聲來,一個虛弱無力的巴掌已然拍在這玩意兒的臉上,給它打得腦袋一偏。
扇完這下,他愣住了,殷不壽也愣了。
其實並沒有很痛。這個人生著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臉上,便如一個飄蕩盪的撫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