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看不見他,他也不能在賀九如身邊多待。隆冬已至,外頭冰天雪地,賀九如病重畏寒,殷不壽把他裹得毛茸茸,暖呼呼,像小動物似的團在床上,不由越看越心癢,越看越垂涎,哪怕塞到肚皮里,也解不了那股從骨頭縫兒里鑽出來的火。
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著吃了啊!先舔掉細膩的,糖色的皮膚,舔掉鮮紅的機理,再舔掉他的嘴唇,眼珠,舔他消瘦細長的手指,舔掉他的五臟六腑,血液和膽汁,最甜蜜的美酒。他要一根根地吮著人的骨頭,伶仃脆弱,白生生的骨頭,他不會咀嚼,粉碎了這些舉世無雙的珍物,他要把它們安放在身體深處,直至它們緩緩地融化,與他合為一體,再也不分離——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著吃了啊!
過度激烈的口腹之慾,或者還有其他欲,一齊迸發上來,在這個冬天折磨著凶神的心智,令他昏聵不堪,幾番失魂落魄。殷不壽必須得定時定點地離開人一會兒,免得他當真控制不住,在還沒厭棄了賀九如的時候,就把他吞噬殆盡,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
殷不壽在偌大的宅院裡飄蕩,指望冰冷的大雪可以給自己一點清醒。飄著飄著,他忽然聽到了一點細微的喘息聲。
他不用嗅聞,已然分辨出了那股炙熱的氣息。情慾同樣是惡的一環,對殷不壽而言,實在稀鬆平常,沒什麼可關注的。
他今天沒心情害人,殷不壽正想接著飄,就聽到了裡頭傳來的突兀聲響。
「……你吃了我算了!」
人細細的哭聲絕望而迫切,令凶神為之一停。
咦?
殷不壽有點驚訝,誰吃誰?莫非這裡也有同類相食的惡事嗎,他怎麼沒覺察出來?
好奇之下,他進入裡間,雪天冰寒,屋內的兩個人赤條條地摟在一塊兒,像兩隻絕境裡瀕臨爆發的動物,彼此間拼命糾纏。
「我怎麼捨得把你吃了……你是我的冤家……」
寥寥幾句,人言比火還要滾熱,絲毫不知頭頂有個混沌獰惡的邪靈在奇怪地窺探。殷不壽愣愣地瞧著他們,頭頂宛如霹靂驚雷,砸得他空白一片。
這個也是吃?
這個也叫吃?!
在這之前,他原始且蠻荒的天性,完全令他想不到這層關係上頭。因為吞噬就是進食,吃就是吞併和侵占,是他對待萬物萬靈的唯一方式。好的他吃了,壞的他吃了,他的貪婪永無止境,世間萬法,只要吃進肚子裡,一應全是他的養分和力量。
除此之外,殷不壽先前只隱隱地領會,情慾似乎同時是一種進食的方式。妖鬼會汲取活人的精氣作為餐醴,一個人,也會把占據了另一個的行為比作「我吃了你」,可這些對他來說都太微薄,太不值一提了,試問還有什麼惡行,能比親自把對方的骨血靈魄全在齒列間嚼個粉碎更暴烈的?
然而,賀九如出現了。
這個他吃不得,更捨不得吃的人出現了,殷不壽從此陷入了鬼打牆的怪圈。想吞咽了他,實在萬般不舍,他還是想叫他活著,他活著,比吃了他還叫殷不壽快活滿意;可是不吞噬他,殷不壽又抓心撓肝,百癢纏身,恨不得一頭碰死自己,才能終結了那股煎熬的,巨大的饑渴。兩廂糾結,叫他差點發瘋了。
我還可以這樣吃了他。
殷不壽傻呆呆地站著,完全魂飛天外。
……原來我還可以這樣吃了他!
他不管不顧,疾速呼嘯著沖回賀九如居住的宅院,沖回他們共同的居所,殷不壽轟然撞開房門,屋外狂風大作,卷著鵝毛似的雪花,然而它們都遠遠地退避著,不敢以嚴寒澆滅了這邪神的暴沸心火。
賀九如嚇了一大跳,他嗆咳兩聲,望見殷不壽頭目森然地站在地毯上,活像著了魔。
「殷不瘦?」他奇怪地問,「怎麼啦?怎麼幹站在那兒?」
我再試最後一次。
殷不壽魔怔地想。
我再試最後一次,我要引誘他,蠱惑他,我要激發他內心的惡欲,讓他彰顯了自身的缺憾。我再試最後一次,我必須嘗試,我必須竭盡全力,嘗試去憎惡他,鄙夷他。
他慢慢地走過去,將一張冰冷的臉放在賀九如的掌心,繾綣地摩挲,宛如一隻被剝了皮的,濕漉漉的獸類。
「利用我,」殷不壽眷戀地說,「支配我,在我身上為所欲為。你要什麼?你知道的,通過我,你能實現你的一切願望。」
「你……」賀九如失神片刻,他困惑地遲疑一下,先是捧住凶神的臉,又抽開了手。
「你太冷了,還是進來吧。」他嘆了口氣,轉而掀開被窩,「早睡早起,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