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日子會有些難過。」
這是第二次,他聽見呂鶴遲說「她難過,她不好」。第一次,是在她師父羽化故去時。在這之前,她從來不講。
以前她只是默默地咽下,然後習慣,便以為自己不在意,覺得自己放下了。
這分明是好事,她都已經開始依賴他了。
「小郎君,我是卑劣之人,所以即使難過……也還是要活著的。」
她嘴上說活著,可是眸光里好像已經空了。崔玉節徹底慌了手腳,「你在說什麼蠢話……誰說你卑劣……?」
呂鶴遲還是罔顧問題,自說自話。
「以前你問我,到底為什麼不想讓你死,對你究竟有沒有情?那時我不敢回答,我害怕……怕你會發現我的真面目。」呂鶴遲把額頭靠在他的額上,「當然有啊。我鍾情於小郎君,比你以為的更早,比我以為的更早。」
崔玉節終於得到想要的回答,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我知道,我早應該知道……!是我不好,讓你不能夠安心……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呂鶴遲,你信我吧!」
「可是要『敲骨吸髓』也是真的,」呂鶴遲單手撫上他的臉,「我像父親一樣自私、偽善,我一面怨恨母親愛錯人、怨恨她愛父親勝過我,又羨慕父親竟有人如此地愛他……被他這般對待都可以不離不棄!我明明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卻越來越像他……!」
「我不明白……他憑什麼?憑什麼我不行?」
她的手指摸上崔玉節的嘴唇,用指腹碾磨過去,按在牙齒上。她知道他會很痛,但還是越來越用力:「我也要……!」
呂鶴遲的聲音是嘶啞的,盯著他的眼神從未如此執拗,但崔玉節一動不動。
「崔玉節,你問我從你那裡要什麼,我什麼都要……!好的,壞的,我都要!所以我想讓你活,你要活得比我久死得比我遲,最好將我供起來,信奉我,把所有一切、把身體魂魄都給我!」
「所以我才要做吉兆啊……小郎君,你明白了嗎?」
她親上他的唇角,摸上他的脈搏,「後來……每次為你切脈時,我就在想:這是我想要的東西呀,太好了,它還在跳呢。」
「但我不是聖賢,不是神佛,我給的吉兆總是太遲……你怎麼會信我呢?」呂鶴遲緩緩搖頭,好像在說服自己,「所以我絕不能抱著這樣的期待,我告訴自己,告訴所有人,我什麼都不需要,不必回應我,我也不必回應任何人,一個人活下去才是最聰明最妥帖的……」
「所以我一次次地想把願兒趕走。」
「可是我又知道,她不會走。每一次她因此跟我生氣,抱怨我,我都好安心,好得意……!」她笑起來,眼睛裡卻滴落淚水,「我恨不能告訴所有人,看,我妹妹離不開我!趕都趕不走,她好在乎我!」
崔玉節重新把她摟在懷裡,撫摸她的脊背。
「願兒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她知道她阿姐在撒謊,知道她阿姐膽小又懦弱,沒有她什麼都幹不成,所以她才不肯離開我……我說什麼她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道,明明是我不願意放她走,我有那麼多機會……把她留在長山寨,留在京城,哪怕留在梁縣!她都不會有這樣的下場……!是我害了她……!」
「是我的錯,你們可以懲罰我……但不要這樣懲罰我……」
她說不下去,強烈的心緒起伏帶走她所有力氣,連呼吸都快要跟不上了。
「——誰會這樣懲罰你啊,我和呂遂願,誰會捨得懲罰你。」
而崔玉節也在此刻才懂得,原來他也有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時候;原來想讓一個了無生機的人有活下去的念頭,是如此艱難又心碎;原來自己也會這般悔恨,沒有更多時間去成為那了無生機的人,活下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