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和他隔著面具對視,見師弟雙目輕睜,顯然被他言有盡而意無窮、甚至算得上調戲的話鎮住了。
白翎心情奇好,問:「你覺得我和你什麼啦?師弟,我可什麼都沒說哦。不算我欺負你吧?」
他沒想到,裴響獨身了一百年後,麵皮比十九歲時更薄。師弟見眼前人語氣輕佻、似笑非笑,怔怔地望他片刻,忽的將臉轉開,快步向前。
白翎知道他心亂了,笑得更歡。
街上喧譁鼎沸,白翎的笑聲並不突兀。然而不論別人多吵,唯有裴響身後的笑清晰入耳,比其他任何聲音都深刻。不論他怎樣調息凝神,也無法忽略。
兩人依舊保持著小段距離,只要前面的停步、或者後面的加速,就能碰在一起。
等白翎笑夠了,發現大伙兒全部朝著同樣的方向走,遂與路過的少年搭話:「兄台,我們外地來的,這是去哪兒呀?前面有什麼熱鬧嗎?」
「神樹廟有廟會啊哥們兒!快走快走,不快點趕不上戲班子開場了——」
年輕人話沒說完,被家裡老人呼了一巴掌,啐道:「沒出息的東西,又惦記唱曲兒的是吧?」
「哈哈哈——」
年輕人的兄姊哄堂大笑,笑聲從各式各樣的面具後傳出。
白翎亦捧了個場:「好好好,一定去聽。看看兄台是被何方神聖迷倒了,我也領教一二。」
他話音落下,前面悶不吭聲走了許久的人倏地轉回來,握住他手腕,拉他加快了步伐。
兩人腳下生風,幾乎小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
白翎:「咦?師弟,你不樂意我和別人講話?」
「沒有。」裴響一字一頓地說。
白翎笑道:「那你是聽見戲班子開場,迫不及待要聽曲兒——」
「胡言亂語!」裴響加重語氣,否認得更堅決。
「哦……」白翎慢慢地說想,慢慢地說,「看來,你就是想牽著我跑了。對不對?」
他不再聽見回音。作為修仙之人,要麼閒庭信步,要麼使身法閃現疾行,像兩人現在這般,如游魚穿梭在藻荇中,是白翎許久不曾有的經歷。
但臉上戴著面具,便似解開了無形的束縛。人們肆意歡笑,白翎悄然反握住師弟的手。果不其然,他驀地停住了,不過一直沒有回身,只是站在原地。
許久之後,裴響悶悶的聲音響起。他很小氣,獨傳音給白翎一個人聽:「師兄,你騙我。」
「哎?大人冤枉啊,在下對你一片純情天地可鑑——」不管怎樣先叫屈,白翎張口便道。
「你就是騙我了。」不曾想,裴響這回毫不受他動搖,堅定地說,「你和我,至多如此。縱使……我們以前,或許同居屋檐下,亦不可能……不可能超出此等行徑。」
說罷,他終於轉向白翎,把手提到兩人胸前。白翎想丟開他,卻被反手攥住了。
白翎問:「好聰明的師弟,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
身前人的眼睫不斷撲朔,幸好有面具擋著、臉紅透也不會被發現,最後一咬牙道,「因為受不了了。」
裴響的字音逐個傳入白翎耳中,待他琢磨過來什麼意思,再說不出半句調笑。他之前也對師弟有不少習慣性的親密舉動,師弟尚可接受,仿佛是失憶前習以為常了。牽手卻讓師弟無法忍耐,於是認定兩人的相處最多至此。
這就受不了啦?
白翎心下哼哼,可他們明明幹過更過分的事。
想法雖如此,白翎卻和師弟一起陷入了安靜,將頭一低,不敢看對方。兩人面對面站著,在流動得越來越快的人潮中,變成了兩塊巋然不動的頑石。
道旁的樹早早開花,雪色的花瓣簌簌然撲滿肩頭。暗香浮動,燭火柔然,白翎悄悄捏住了一片落花,恍然間,似回到初見。
突一聲鑼鼓驚響,滿街紗燈旋轉。
有人操著奇特的唱腔,在長街盡頭開誦:「古時仙山鎮在北,長河向南不復回。昔時好,萬家和,月圓花艷入歌吹。忽一日,秋風緊,山色昏昏河亦悲。君不見魔氣沖天奪日輪,三千鴉殺陷蒙昧!仙人寂靜凡人苦,離家戍邊誰能歸?幸有三聖橫空出,新火重燃照宇內!」
唱詞鏗鏘,伴隨著細密鼓點,樂聲漸進,最後是萬籟齊鳴。
白翎和裴響同時看去,原來已到了新河郡中央。四面八方的街道匯聚在此,花林的最深處,矗立著一株參天巨柳。時值初春,柳枝如絲,柳葉如絛,萬條垂下,恰落在眾人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