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人界的北地深受道場與神教控制,尚顯昏黃;南方卻一片欣欣向榮之意,似燃起了一場不會滅的火。
裴響看見了熟悉的城鎮,道:「洛東?」
諸葛悟含笑解釋:「你們亡命天涯的三個月里,南方諸城揭竿而起,與新河郡聯合,抗擊神教。小裴的凡家算是新河之下,第一巨擘,洛東裴氏乃天下首富,因為有其助力,使新河免受了淪陷之危。現如今,南境形勢一片大好,不僅能與神教舊派分庭抗禮,甚至醞釀出了反撲之意。」
白翎雙目微亮,見裴響也有所動容,更是高興。他對此並不意外,畢竟太徵籌謀了千年之久,必定在暗地裡培植了諸多盟友勢力。
南方遠離道場,靈泉枯竭,若不想代代淪為凡俗子弟、永世不得翻身,現在便是最後的機會,只待殊死一搏了。
裴響卻急促地眨了眨眼,猶在無措當中。他喃喃道:「阿姐她……她不曾與我說過……」
白翎問:「那你有告訴她你在笑忘門打黑工嗎?」
裴響:「……」
裴響道:「沒有。」
「這不就對了。家人在外,總是報喜不報憂。阿響不肯讓她知道,你遭了老罪,她當然也不會什麼都跟你講嘛。還是造反這種傳奇故事!」
白翎興奮地鯉魚打挺,走到欄杆前,望著流沙地圖說,「讓我猜猜,裴家主是什麼時候決定入伙的?阿響刺殺老祖被關起來,肯定全天下傳遍了。唉。可能在那時候,裴家主就決心要干翻道場啦!」
裴響默默地望著他,眼底映出了一點亮色。
他的師兄現在白衣粉發,像是畫卷里走出來的人物,正在法寶散發的珠光彩暈里雙手捧心,盡情地猜想著師弟的家人如何看重他。
裴響低低地說:「真的麼?我剛從悔過涯出來時……無顏傳家書回去。那十年裡,她們也不曾寄信來。我以為……」
他的話斷在口中,諸葛悟道:「看來小裴有和我一樣的遭遇。」
「哦?」
白翎好奇地轉向他,裴響也移去了視線。
諸葛悟說:「是非道君為了將我培養成完美的展月一脈傳人,清洗過我的記憶,你們都知道的。而當我邁入化神期後,掙脫了施術者的桎梏,終於奪回了遺失的過往。原來,我曾有兩個親弟弟。」
青年的面上浮現悵惘,道:「以前看著你們兩張臉,在我跟前嘰嘰喳喳,我總覺得恍惚……現在才明白,那是被封存的記憶在呼救。可惜,我的功法註定斷絕親緣,是非算出了我不可能誅殺手足,於是,直接將我對親人的記憶抹去了。」
諸葛悟頓了頓,說:「我二十歲拜入道場,往後七百歲月,從不知自己有美滿合樂的親朋。待記憶恢復後,我暗中渡過秘境,回到了故土。」
他稍稍抬手,沙圖的左下角,西南蜀地隱約放亮。那座城池亦成了紅色,即便是這樣粗略地看去,也能窺見江河千道、山城百層的瑰奇地貌。
諸葛悟淡淡笑道:「我以為,不會有什麼關於我的痕跡。我只是個一入仙門無音信,前程似錦、卻不曾回饋家裡半分的絕情人。更何況破境失敗,半身入魔……他們早該把我忘了。沒想到,家還在,掌家的是我弟弟第十七代玄孫。祖宗祠堂里,供奉著我的仙像。」
舊事娓娓道來,白翎聽得入神。
他總是被親情吸引,不論是裴聲為了裴響紅顏一怒反天罡,還是諸葛悟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
他忍不住問:「然後呢?」
「我知道了,沒有人怪我,也沒有人怨憎我,更沒有人記恨我。家書被是非攔截銷毀,而我……就算恢復了記憶,那些畫面也因封存太久,已經褪色。我不記得家人們的長相了。站在街對面看家門的時候,卻有孩子認出了我。」
諸葛悟低頭,又搖了搖頭,最終輕嘆:「他們說,我是祖宗保護神,回去保佑他們了。我猜,是祠堂仙像太像我的緣故。小裴,你經歷了諸多不幸,亦有幸運。你的家人尚且在世,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總有闔家團圓的一天。」
裴響神色怔怔,良久才道:「多謝諸葛師兄。」
他看向白翎,白翎猶未回神。親情的滋味,若天下甘霖,滋潤萬物,唯獨他不曾淋這場雨,只能從他人關於淋雨的感悟中,想像出一絲清涼。
諸葛悟亦發現了他的異常,問:「阿翎,我知你入門時年歲太小,許是記不得事的。但你對自己的凡家,當真半點記憶也無麼?」
「……我?」
白翎被起伏的地板晃回了神。一聲不知名動物骨頭吹出的長號過後,遊船收錨,畫舫啟航。幽微的鬼火飄過,整船的歡聲笑語,皆往紅霧濃處去。
白翎點了點額角,望著眼前兩人,忽然湧上一股衝動。
他說:「其實我記得老家。但是——我說出來,你們真的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