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少相識到現在,自翎第一次聽見他這樣茫然中透著絕望的聲音,輕輕的,像怕把懷中人驚散了。
裴響喃喃道:「師兄……師兄?」
他問:「冰呢?為什麼……為什麼這次沒有冰!」
他能接受的最可怕的情況,是白翎和上次一樣長眠不醒。不過,只要等到體表的冰融化,白翎就會回到他身邊,回到這個世界。
但這次沒有結冰了。
裴響對生命與死亡最為敏銳,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懷中有什麼在快速消逝。展月的靈力凝成劍,從他們身後發動,沒有任何預警,凝聚了全部力量。
白翎的意識徹底模糊,撕心裂肺的痛楚終於遠去了。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抱得越來越緊。抱他的人正在極速自愈,骨骼與血肉再生的力度甚至擠碎了老祖的劍。
可惜,白翎卻在熄滅。
當靈劍破潰的瞬間,裴響已經復原。當境界來到化神期,修《太上迢迢密文》者就已無限接近不死之身,唯有天遣能讓他們止步。
裴響卻只想萬事萬物停留在此刻——停留住師兄的餘溫。
他壓抑著聲音呼喚:「白翎……白翎!」
白衣青年恍然間笑了,嘴唇微動。他仿佛想和以前一樣,或溫和、或調笑地回答。然而他滿嘴是血,混著從喉嚨反湧上來的臟腑碎片,一遍遍地溢出唇角。
細碎的金光飛出自翎的身體,是老祖的陰陽契。
眾人誓死搏來的古老契約,唯一能殺死展月的寶物,最後還是在展月的傾力一擊之下,隨著白翎的生命煙消雲散。
許多人圍到了白翎身邊。
他完全沒有力氣了,即便裴響抱著他、扶著他,他還是在下落。髮絲委地、白衣沾塵,修長的脖頸只往後仰,以前柔和的膚色,泛出了秋天的淡青。
裴響摟著師兄的頭,他的身子便往下墜。他摟住師兄的腰,師兄的腦袋便靠著他慢慢下移。
裴響的唇咬破了,卻沒有血可流。
他蒼白的臉像一片雪,眼睛則似火鉗燙融化的兩個洞,黑漆漆不見底,血流不出,淚更流不出。
「師兄……」
裴響也脫力了,不得不屈膝。他還想讓白翎躺在自己膝頭,好好休息——不論多久都行。可是輕輕的一聲響起,白翎的手已經滑了下去,掉在地上。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環繞著他們。有些喃喃,有些不語。
諸葛悟連用了幾道保命的符咒,透支法力。他見收效甚微,怔然片刻,又施了一道護心神、防入魔的法印,按在裴響肩頭。
林暗試圖幫裴響把白翎扶起來,可是一碰到白翎的後頸,就因指尖的冰冷停下了。
她張了張口,說:「不怪你,白師弟。如果連你的功法都保不住陰陽契,我們任何人都保不住。但是……」
女修深深皺眉,埋頭無言。
幾個小輩趕到,唐棠層層推開旁人,把芥子袋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裝著丹藥的玉瓶嘩啦啦滾了滿地,她找到其中一瓶特別的,是她終於敢用自己冠名的仙丹——
可是醫修的醫術再高明,也救不活一個死人了。
徐景苦笑了一下,想說「不可能吧」,怎麼都說不出口。他看看大師姐,又看看滿臉淚的田漪,最後看向顧憐——
徐景說:「夢微道君,你有沒有、有沒有什麼辦法……?夢微道君!」
顧憐遠遠地站在人群外。
他滿面空洞,竟顯得有些恐懼,不知想起了什麼,仿佛欲轉身就逃。
此時修為和資歷最高的人,非他莫屬。諸葛悟看向他,林暗也看向他。還有幾個他根本沒上過心的小輩們,一個個轉頭看他,卻沒有人說話。
唯有裴響不看他。
還有白翎,再也不會看他。
黑衣劍修深深俯首,將臉貼在師兄的頰邊。一滴一滴的閃爍滴落,倏忽不見。
可是白衣青年的神色寧靜,好像只是睡著了。這次,他什麼都沒有說。
師弟生命里的星辰,安靜地黯淡了。
—
涓涓的水流聲在耳畔響起,伴隨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
一陣難言的幽香浸透了全身。
這香氣無比陌生,似乎是魂靈燃燒後的煙氣,又似淋過雨後,紙錢的灰燼。
水聲確實混合著雨聲。
天在下雨,淅淅瀝瀝不停。細密的雨水融入水面,形成了一層恆久的模糊,曠世愁緒皆結於此,當中一縷孤魂,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