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謝檀弈一點點鬆開她攥緊衣袖的手,「好好在寺里祈福,這段時間宮裡的事不要打聽。」
這句話她倒聽懂了,只是不明白皇兄為何讓她這樣做。但她還是看著皇兄滿是霧氣的黑眸,用力地點了點頭。
馬車開動,她掀開車簾探出頭,外面正在起風。蕭瑟的秋風卷著落葉吹動少年淺雲色的衣角。
車離得越來越遠,皇兄頎長的身影便一點點變小。風也越刮越大,一片巨大的楓葉遮住她的眼睛,待取下來再看時,已經遠得看不見皇兄身影了,只餘下一條淺淺的皇宮輪廓。
年幼的她還不知道,不是所有的難過都會以哭的形勢表現出來。她也沒發現皇兄放在白袖下的手,正無比用力地捏著一串佛珠。那是被層層壓抑著的、由悲傷轉化而成的仇恨。
每天都做著重複的事,所以山寺中的日子過得很快。自初秋到隆冬,已過三月有餘,可並未有人上山入寺來接她回宮。她甚至沒收到一封來自山寺外的書信,每日青燈古佛相伴,像是被人間遺棄。
徽乾十五年冬季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厚,山上的雪又比山下的雪冷,無數片雪花層層堆疊,壓垮掉幾根挺拔的松枝。
雪夜明亮,屋檐下的燈籠里的燭火含蓄地發著光。披著裘衣,謝靜姝蹲在門前玩雪,漫漫長夜,暫時還不願入睡。
抓一堆雪捏緊團成團,兩個大小不一的雪球按在一起,再把樹枝戳進去當做眼睛和嘴巴,就成了一個雪人。她做了七個雪人,父皇、母后、皇兄、高媽媽、陸昭、翠禾,剩下那個圓滾滾的是自己。
風聲忽然變猛,燈籠里的燭火也不安地開始搖晃。
「阿嚏——阿嚏——」被風吹了一臉雪,謝靜姝噴嚏打個不停。
「公主,風太大,還是回屋罷。」高媽媽說。
冷風鑽進脖子裡,即使圍了圈狐狸毛圍脖,還是覺得冷。謝靜姝攏了攏裘衣,正打算回屋,卻聽到身後傳來嘎吱嘎吱的響聲。
這是踩雪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急促。
回屋的腳步不由自主地站定,她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心跳如雷,隱隱地開始期待。直到那張熟悉的臉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時,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終於落到實處。
匆匆趕來的少年並未撐傘,雪花落在他的烏黑的髮絲和眉梢間,顯得風塵僕僕。
謝靜姝忽的感到一陣鼻酸,哽咽地喚了聲,「皇兄……」
三月不見,謝檀弈瘦了不少,唇色泛白,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那雙黑眸卻並未染上病氣,反而變得更加深不可測。他深深地凝望著她,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強行勾出一個笑容。可不知是寒冷的天氣,還是別的原因,他的嘴角很僵硬,所以笑得有些難看。
白袖下攥緊的手鬆開,謝檀弈一把將眼前的小姑娘揉進懷中,兩條胳膊越收越緊。
「別害怕,一切都不會改變,瑛瑛還是公主,而孤依舊是儲君。」
雖然壓著嗓子,但謝靜姝仍舊能聽出其中的波濤洶湧的情緒。這是個極其用力的擁抱,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被箍斷了。縱然年紀不大,但在這一刻,她也敏銳地感覺出來宮裡已經變天了。
「皇兄也別害怕,無論如何,瑛瑛都會和皇兄站在一起。」她堅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方才還笑得很難看的謝檀弈終於低低地笑了。但可惜,她只能聽到皇兄的笑聲,看不到皇兄的笑臉。
見兄妹二人互訴衷腸,高媽媽很識禮數地領著翠禾退下。
山寺中的物資沒有宮裡豐富,謝靜姝將皇兄請進屋,為他烤了個山芋。
目光掃到一排雪人,謝檀弈問起這些都是誰,謝靜姝便開始一一介紹。謝檀弈只是聽著,然後默默將那個被妹妹稱作父皇的雪人放到火炭盆旁,等山芋烤好後,火炭盆旁便多出一灘水。
當謝靜姝問起這三個月宮裡有何事發生時,謝檀弈只說自己染了風寒,如今已經痊癒。直到回宮後她才知道,皇兄的病不是一般風寒,已經傷及根本,恐怕會短折而死。
但她那時還不知道,謝檀弈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這毒甚至是他自己給自己下的。
妙儀公主暫居感業寺的那三月里,朝中局勢動盪不安,皇帝不僅要立新後,還要廢太子。若王貴妃順利登上後位,那麼她一定會不擇手段讓自己的兒子坐上儲君之位。
夔王比太子年長几歲,為了皇權能平穩過渡,向來的規矩都是立嫡立長。等夔王成為嫡長子,朝中大臣有足夠的理由擁立夔王為太子。
再加上皇帝賜死周皇后,鼎力打擊外戚,此時王貴妃又正當盛寵,朝中大臣紛紛揣摩著皇帝的心思開始站隊,太子已然是腹背受敵,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