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卷上是她哥龍飛鳳舞的狗爬字,在試卷角落的作答筆跡上,出現了幾個邊緣模糊的圓形墨痕。
那是字被水打濕後暈開的痕跡。
如果是濺上去的水,角度的偏移會讓
水漬的形狀改變,無法形成那麼規整的圓。
更可能的情況是,這些是垂直於試卷上方,一點一滴落上去的……眼淚。
鄭海陽會因為沒考好而哭喪著臉,但絕不會真的哭出來。
況且,如果是很早之前流的淚,水漬經過風乾,顏色也會比現在淺淡很多。
頃刻間,長久沒有出現過的、親人間的心靈感應,給了馮山月答案。
是媽媽。
她定定地望著那些墨痕,像是有了想像的材料,幫助她勾勒出今天早上這間屋子裡發生過的一切,幫助她推理出,馮燕芳是如何在送完她以後請假回來,找人修好了門鎖,做好了晚上加班的準備,又是如何在離去時回了頭,坐到這張桌子前。
然後,在早上淅瀝的雨聲中,在空無一人的家裡,看著她的孩子的試卷,無聲地落淚。
她是馮山月的媽媽,母女之間有著一脈相承的哭法,馮山月相信即便馮燕芳在獨自一人時,也不會痛快地嚎啕出聲。
那樣太耗費力氣了,也太狼狽了。
馮女士是有文化的體面人,從小山村里考出來,在城市裡紮根落戶,生兒育女,教導孩子們做個像她一樣的體面人,再到如今,親手了操辦兒子的葬禮。
她或許已經忘了,該如何像山間的野獸一樣悽厲而毫無顧忌地哀嚎。
因此,馮山月也沒有學會。
只是,她那顆被擰乾的心臟卻在看見這些淚痕時再次充盈了起來,被酸脹的、苦楚的情緒填滿。
媽媽,你是如何變成今天這樣的?
我也會變得像你一樣嗎?
我們之間,又是怎麼走到如今這般境地了呢?變得無法對彼此坦誠痛苦,變得怯於給對方一個擁抱,又或是向對方索要它。
到最後,連我渴求的那個安慰的懷抱,甚至都不是來自於你,而是來自另一個母親。
馮山月的淚意蓄積到眼底,隨著思緒的變化,卻忽然止住了。
她今天已經哭過很久了,眼皮的腫脹至今都沒有消散,在種種噴薄而出的情緒之間,她卻依舊能察覺到那份數次壓抑卻始終沒有停歇的恨意。
它隨著每一次回想深深地鑿刻在她心底,無論眼淚沖刷過多少遍,也無法被帶走。
造就她們變成現在這樣的人還沒得到應有的懲罰,只要想到這一點,哪怕身上被多少條承諾纏繞著、牽絆著,哪怕理智千萬遍敲著警鐘,她還是停止不了那顆復仇的心。
何志宇這些天來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閃過,當被他挑撥的情緒發泄殆盡之後,馮山月開始回想起其中不對勁的細節。
比如他回來那天,匆忙上樓後臉色蒼白下樓的樣子。
又比如他在街上被梁桂香接走,跟在媽媽身後回老小區換褲子時的背影。
再比如,他在那天以後突然改變的態度,不再躲閃她的目光,甚至在考試時有恃無恐地出言挑釁。
只有戳到他的命門,才會讓他有那麼大的反應,就像當初他看到馮山月出現在二樓,擔心那份證據被發現……那麼這一次,是誰把他的證據拿走,又還給了他嗎?
世上的母親,極少有對孩子完全視若無睹的。
馮燕芳如此,那麼梁桂香呢,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馮山月還能回憶起當初在小飯桌里的那個溫暖懷抱,可此刻,她盯著媽媽落在試卷上的淚痕,身上突然有些發冷。
沒錯,梁阿姨是個很好的人,可她不是她馮山月的媽媽。
她是何志宇的媽媽。
她是個喪夫後跨越了大半個國境來到這裡,獨自拉扯何志宇長大的女人。
她爽朗、熱情、有能力,絕不是個毫無主見的女人。
既然你要包庇你的孩子,當初又為什麼給我那樣溫暖的擁抱?
和之前相比,這一次,她心裡連最後那點顧忌梁桂香心情的猶豫都消散了。
馮山月把頭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機。
簡訊界面的名字提醒著她下午發生的一切,提醒著那個不許她走向自毀的約定。
可是……她只是答應不出現在監獄裡,不成為探監的對象,沒說什麼都不做啊。
她是不甘心的馮山月,是有仇必報的馮山月,比起她的媽媽,她長著少年人獨有的尖銳稜角,在精疲力盡地哭泣以後依舊會挺直腰杆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