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人群散去,他癱在地上,腥臭混著塵土,毀了他為數不多的衣服。
也曾想過低頭回家,但出師未捷,他不甘心像個喪家之犬一樣爬回去搖尾乞憐,再去過從前那種把自己套在鐵殼子裡的日子。
如果此時……如果此時出現一個人,將他扶起,替他撣去塵埃,告訴他那些人都是有眼不識泰山,他只是明珠蒙塵,假以時日必定會站在萬眾矚目的舞台上……
也許是太痛了,才會導致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大概是人倒霉久了,總會觸底反彈,當他撐著地面將要爬起時,竟真的看到了一道纖弱的影子,被巷外霓虹送到他撐著地面的手背之上。
「我聽到你在呼救——你沒事吧?」
糊著血的臉緩緩抬起,來人逆著微光,他只看到一條窈窕剪影。
人都走了,她才來。
來得可真是時候。
嘴唇嚅動片刻,他啞聲開口:
「你來看我笑話的?」
女孩循著他的聲音,向前行了幾步,接著——
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他詫異,下意識想去扶,卻又礙於自己還像個青蛙一般趴在地上,只好作罷,忍著劇痛,試圖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
那女孩似乎也摔疼了,細聲細氣地問:
「你好,能不能扶我一下?我手疼。」
他心情極差,卻又克制著不對無辜者發火,今夜僅剩的理智都用在了讓自己的話不那麼難聽上:
「不扶。」
女孩捂著胳膊,安靜了幾秒鐘,鼻子微動,問他:
「你受傷了?」
他身上痛得很,終於沒了好氣:
「你瞎?」
「……」
女孩慢慢爬起來,伸直雙手,向著他的方
向,緩步而來,直到柔軟手指觸到他流著血的臉龐,才將手上血跡伸到鼻子前聞了聞。
他抬頭,正想罵她變態,卻見她微側的臉被霓虹照亮半邊,那張明艷昳麗的臉上,無神眼瞳沒有焦距,不曾與他對上視線。
她看不見。
他卻兩次拿話刺她。
蔣其聲的喉頭滾動片刻,才囁嚅道:
「抱歉。」
她輕笑,霓虹輕柔地籠在她纖麗側臉,勾勒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哀愁:
「沒事。我本來就是個瞎子呀。」
蔣其聲的良心,狠狠地痛了。
因為這一痛,今後數年,他都為她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他的良心也許沒有這麼持久。
但她纏繞著愁緒的笑容,卻像是一道咒縛,就此綁在了他的心上。
十八歲這一年,蔣其聲沒有等來將他從泥濘里拉出,與他一起追逐夢想,對抗全世界的有緣人。
但他撿到了一個盲眼的姑娘,等著他去拯救。
——這樣一無是處、窮困落拓的他。
生活好像又有了些許希望。
女孩告訴他,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輾轉好幾個收養家庭,都沒有好結果,所以現在,她是逃出來的。
他說,好巧,同是天涯淪落人。
二人同時笑出了聲。
有了辜蘇,就等於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他從前靠酒吧演出賺的錢,連自己都過得飢一頓飽一頓的,更別提還要養個辜蘇。
他的身份證不能用,怕被家裡人找到,只好白天流竄各個餐館洗盤子,打黑工,晚上去每一個酒吧碰運氣,熱場子,只要給錢,什麼都彈,什麼都唱。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他的年歲蹉跎在酒店後廚和大堂,曾經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手指,也生了凍瘡和老繭,連琴弦都按得吃力起來。
有一天晚上,他們因為交不起房租,被趕了出去,辜蘇體弱淋了雨,生了場大病,幾乎要了她的命。
他紅著眼賣了吉他,買了兩張回B市的車票。
將吉他交到回收老闆手中時,他摩挲著琴頭後面,他親手刻下的「JQS」,與長久陪伴他的夥伴告別,心中暗暗發誓,今後一定會將它買回來。
然而他走出去不遠,就聽見回收行的老闆跟夥計說:
「這琴太舊了,弦也不是原裝的,拆了單賣吧。」
他站在原地,淚水快要掉下來,卻不敢回頭。
不敢送自己的夥伴最後一程。
他本以為這將是他這輩子受到的最大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