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身影順著小路一前一後,快步走向山坡後的草地,最後在坡頂的巨石後停下。
今夜月圓,月光很亮,把兩人的影子拉扯得像倒塌的枯樹一樣狹長,但稍稍調整角度,就可以妥帖地藏進巨石的陰影里。
解昭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就這裡,等著。
遲衍回了一個,意思是:沒問題,聽你的。
兩個人跟謎語人似的你來我往,純粹因為他們耳朵里此刻都塞上了棉球,什麼也聽不見。
畢竟作死的一回事,想死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為一談,必要的生命安全保障還是要有的。
距離午夜還有一小段時間,遲衍悄無聲息地攀上巨石,探出頭向山坡下的草地望去。山坡下靜謐無聲,溪水緩緩流淌,月光悄然穿過岸邊高大的白樺樹叢,映出一地樹影婆娑。
空無一人。
村民們都躲在各自家中,塞緊了耳朵,在默默的祈禱中入眠。他們對午夜,對那有可能隨月光一起降臨的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而羊群全都被鎖在羊棚內,遲衍下午留了個心眼,特地磨蹭到最後離開,親眼確認了羊棚的木板門被村長老帕牢牢鎖上,鑰匙現在應該還掛在他腰帶上。
他們並氣吞聲,靜候誘人心魄的笛聲,和那群趁著夜色在草地上大快朵頤的東西。
一分鐘,兩分鐘……
十分鐘……
半小時……
在遲衍即將被瞌睡蟲徹底戰勝的前一秒,解昭猛地抓了一把他的胳膊。猝不及防的刺激令他頭腦瞬間恢復了絕對清醒,霍然睜開眼睛,向解昭望去。
解昭嘴角抿成一線,神情怪異,用下巴輕輕抬了抬,示意他看。
遲衍半探出身,兩手按住巨石上端,向著坡下望了過去——
月光,樹影,溪流……
和一道足有三人高的巨影。
巨影頭部長著兩隻斜向伸出的犄角,面目因背對月光而顯得模糊不清,卻隱約間能看見瑩瑩爍爍的綠光。
那是祂的一對眼睛,非人的眼睛。
巨影從對岸而來,緩緩地蹚過了河流,溪水只夠得著祂的腹部。
當祂的兩隻腳都在草坪上站定後,巨影彎下腰,將兩邊手臂夾住的東西,輕輕放到了身邊的草地上。
那是兩隻綿羊。身圓腳細,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綿羊。
但是在這種詭異的場景下,誰會相信它們真的只是普通的綿羊?
綿羊落地後,開始在草坪上四處轉悠,埋頭尋找可以進食的鮮嫩青草。
而巨影則再次站起身,倒退了兩步,涉水渡河,回到了祂來時的地方——那棵枯死的老柳身後,亦是濃得化不開的迷霧裡。
片刻之後,祂再次出現在對岸的柳樹下,再次渡河,放下兩隻新綿羊,然後返回……
循環往復。
直至草地上已聚集了約二三十隻毛髮雪白的食草動物。
巨影終於不再折返,祂最後一次放下了夾在臂下的綿羊,然後倒退了幾步,倚著岸邊的白樺樹坐下。
白樺樹在祂的襯托下顯得袖珍迷你,像是某種低矮灌木。
借著地形優勢,解昭和遲衍藏身在山石後面,悄無聲息地注視著這一切發生。
月光終於落到了這邊,照出巨影的真面目,他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祂有著山羊的頭骨,卻長著與人類相似的五官和四肢,赤裸的上身毛髮旺盛,下半身被方形的羊毛布料圍住,露出膝蓋以下的的人類腿足。
陰影中,鑲嵌在頭骨內的眼睛泛著瑩瑩綠光,眼窩深陷,猶如夏夜墳地的鬼火閃爍,又似野獸餓得發狂時展露出的細瞳毒眼。
羊首,人身。
是怪物,也是遠古神話中,掌管牧羊的潘神。
祂在白樺樹下靜靜地坐了一會,視線始終不曾離開那些被祂從對岸的迷霧中搬運過來、此刻正在草地上大快朵頤的綿羊。
過了半個小時,又或許更久,當最後一隻綿羊吃飽喝足後,羊群開始騷動。
它們像是突然變得很急躁,互相頂撞起來,試圖用不存在犄角推搡同伴。
雖然聽不見聲音,但解昭可以確定它們此刻半張的嘴裡肯定正在發出「咩咩」的叫聲。
也許那怪物也覺得嘈雜,祂忽然坐直了身子,從腰間摸出一隻長笛。
笛身潔白如羊脂玉,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解昭眼睜睜看著怪物將長笛送到嘴邊,吹響——
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
那會是什麼樣的笛聲呢?
會是昨夜,他聽到的,那少年的歌聲麼?
可惜了,他聽不見……
幾乎是下意識地,解昭直勾勾地抬起手,想要摘掉塞住耳朵的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