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公平啊!
應粟當時站在公路正中間,大腦隨著車體猛烈的撞擊轟的一聲,一切感官瞬間都消失了。
明明她距離事故發生地有很長一段路,但她感覺那車好像就壓著她身體撞過去一樣,耳朵響起類似車輪曳擦地面的嗡鳴聲,頭骨也好像即將爆炸的輪胎,發出高亢的尖銳腦鳴聲。
她緩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強忍著劇痛,視線艱難地聚焦到遠處的火光和遍地殘骸。
劇烈的耳鳴過後,周遭的雜亂聲音一點點充斥進來:深夜山風的狂嘯聲、救護車警報器聲音、急促的警笛聲、飛奔而來的腳步聲。
所有聲音雜糅成了應粟17歲時最驚心動魄的記憶。
數不清多少人影從她面前經過,有醫生,有經偵大隊和交警大隊的警察。
他們全都爭分奪秒地趕去第一現場偵查或者救人,沒人注意到陰影中她的存在。
只有一個女交警,在疾跑著路過她的時候,隨手給她披上了件外套,好像還說了句:「別怕,孩子。」
應粟當時太恍惚太恐懼了,對那張臉那道聲音沒有一點記憶力。
很多年之後,她才知道這個於絕境中贈予她一絲溫暖的人——是雲蔚。
而對那晚的記憶,應粟最後停留在了嘈雜混亂的警局大廳里。
當時傅斯禮聞聲而至,帶了幾個人,局長親自接待的他。
關於事故全程,警察只例行問了應粟幾個常規問題做筆錄,剩下的全都是傅斯禮帶來的人與他們進行交涉。
傅斯禮本人也無需開口,他出現在那裡,就是應粟最大的底牌。
趁那幾人交涉之際,他出來給傅斯雯打了個電話,似乎交代了她一些事情,那時候傅斯雯已經是手握實權的市委副書記。
應粟沒有聽清他們談什麼,她被帶來警察局之後就一直靠著廊柱站在大廳內。
她的大腦失去了運作能力,只能單一地接收信息:車禍事故的四個當事人都沒搶救過來,對方是普通工薪家庭,有一個8歲的兒子。
那個男孩也被帶來了警察局,他太小了,幾個溫柔的年輕女警察蹲在他面前,試圖用最委婉的語言讓他明白髮生了什麼。
應粟一直不敢抬頭看他,手掌緊攥成拳,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去。
她整個人都麻木了,臉上應該沒有任何表情,不然不會有路過的警察竊竊私語,「這女孩真心狠呀,雖然大義滅親舉報父親是義舉,但父母活生生死在她眼前,一點情緒都沒有也太非人類了吧。」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冷血的……噯,那邊那小男孩更可憐,這么小就沒有爸媽了,以後可怎麼辦呢?」
「他父母死的實在是太冤了,好像是剛從火車站趕回家,要給孩子……過生日來著,這下好,生日變忌日,太慘了。」
應粟後面的話就沒有聽清了,因為那個男孩的哭聲傳進了耳里,開始是迷茫的抽泣,之後似乎意識到再也見不到爸媽了,哭聲越來越大,伴隨著尖聲嘶喊,直讓人心碎,「我要找我爸爸媽媽!!」
幾個警察心疼地把他抱在懷裡不斷安撫。
應粟再也忍不住,她狠狠掐了下掌心,終於鼓起勇氣抬頭望過去一眼,絕望痛哭的男孩被警察圍住,她沒看清模樣,卻一眼看到了立在牆角處的一把木吉他。
男孩剛才一直把它抱在懷裡。
並不名貴,很普通,有些舊。
唯一的亮色是——琴身右下角刻著朵明黃色的太陽花。
應粟是在那一刻徹底崩潰的。
目睹她父母出車禍時沒哭,親眼看到他們血腥扭曲的屍體時沒哭,知道另一對無辜的男女遭受無妄之災被宣告死亡時沒哭。
卻在看到一個八歲的男孩驟然失去父母,從此淪為孤兒時,她哭了。
這場意外,帶走的是她的噩夢。
可對那個男孩而言,帶走的是他生命中所有的光亮。
她一個人的解脫,踩在了四具屍骨上。
還有一個幼小的,哭泣的,往後餘生可能再也無法走出陰霾的靈魂上。
那她的解脫還有什麼意義?
不
過是從一個深淵走向了另一個深淵。
——一個背負著人命,背負著罪惡,永遠不得解脫的深淵。
她長久以來的掙扎與隱忍,也都沒有意義了。
或許……她不應該下車。
她也應該死在那場車禍里。
或許,只有肉。體的消亡,才能獲得靈魂的解脫。
當這個想法從腦海中冒出來的一刻,應粟就知道自己從身到心徹底腐壞了。
往後走的每一步,邁向的不再是新生,而是死亡。
但她之所以沒有立刻去成全自己的解脫,是因為這世上……還有最後一個她捨不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