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表兄時,她反覆叩問自己,是否太過無情。
年幼時去外祖家,總能聽見舅舅們暗罵薛兆和無情無義,轉頭望著她杏眼:「還好阿音像我們王家人。」
王家子皆用情至深,兩個舅舅同妻子琴瑟和鳴,不曾納妾。
薛柔克制不住懷疑,是否因身上流著薛兆和的血,所以才轉頭不肯見昔日心上人。
明明知道,他有多卑微祈求她來一回。
王玄逸勾起抹苦笑,「我不恨你。」
他伸手,想摸眼前人的臉,卻頓住半晌,拿出張絲帕。
同她未出閣時那樣,隔著絲帕碰她的臉。
「阿音,不要責怪自己。」
王玄逸嗓音乾澀,「我恨我自己。」
為什麼不能接受表妹不再喜歡他,為什麼非要死心眼地妄圖做她的情人。
倘若他想得開,裝出亦無男女之情的灑脫之態,出於血脈親情,表妹至少願意給一個憐憫的擁抱。
可他不要那樣的擁抱。
他不甘心,在宮中多日,表妹甚至不曾召他踏入內殿片刻。
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不知踏入其中多少回,能看她晨起描眉,看她睡眼朦朧的模樣。
王玄逸垂眸,語氣蕭索,「早知今日,當初不該想著帶你離京。」
薛柔被他的回答駭住似的,剎那淚如雨下。
「表兄,我離京時,以為最壞的結果就是我們一起去死,我願意承受這個結果。」
「若能回到過去,我仍然願意跟你去隴西。」
面對他的深情厚誼,薛柔語氣滯澀,甚至有些磕絆,仿佛在為自己辯駁。
她曾對他滿腔情意,做不得假,她不希望眼前人因為今時今日,而否定她過往真心。
王玄逸輕輕頷首,掌心接住一滴溫熱淚珠,曲起手指攥緊。
「我知道,阿音不欠我什麼。」
一旁的趙旻目光驟然冷酷,眼見皇后更為愧疚,轉而審視面容溫雅的青年。
小崽子故意裝可憐博同情,甚至故意偏過頭,給皇后有傷痕的半張臉。
心眼比煤窩還多,怪不得敢跟八百個心眼子的小皇帝搶人,趙旻冷冷一笑,沒立刻戳穿。
她倒想看看,此人曾被皇帝當作宰相之才,這些天能憋出什麼壞水?
「阿音,今日一別往後恐怕再難相見,」王玄逸聲音柔和,「我曾伴君側,熟悉朝事,關於朝局你有何想問的,可以問我。」
他苦笑:「我如今,也就這點用處了。」
薛柔臉色一白,卻把他的話聽了進去。
「表兄,倘使陛下震怒,廢后並株連薛王兩家,還有挽回的法子麼?」
「沒有。」他語氣帶著蠱惑意味,「但在廢后詔書出宮前,還有法子。」
青年手指修長如玉,從袖口掏出柄匕首,雙手呈上。
「陛下既已疑心,便如利刃懸頂,何不先下手為強,不若先示弱求生,過繼宗室子弟,而後……若有國喪,大權盡握於太后之手。」
王玄逸垂眸看著匕首,心上人有夫君,想辦法殺了就是。
在這種事上,他與皇帝頗有共通之處。
難道獨獨天子能對覬覦禁臠者痛下殺手,旁人便不能以計除之?
趙旻眉梢微挑,輕「唔」一聲,眼前年輕人說的頗得她心,瞧著順眼多了。
薛柔緊抿著唇,腦子嗡嗡作響。
她見表兄前,已知流採收到信的事,知道朱衣使會來。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沒人知道謝凌鈺下了什麼樣的命令,是否會軟禁她,是否會帶離顯陽殿宮人,是否會牽扯宮外親眷。
或許明日來,或許下一瞬便破門而入。
原本,薛柔以為皇帝會親自處理此事,但比他早來的,是朱衣使。
臭名昭著,可止小兒夜啼的朝廷鷹犬。
流采含糊安慰她,無須那般畏懼朱衣使,但薛柔仍克制不住惶恐。
恐懼無意義地反覆疊加,在心頭搖搖欲墜,薛柔甚至一瞬間切身體悟,為何姑母愛先帝至深,仍送去一碗毒藥。
鬼知道先帝密召朱衣使說了什麼,那時已有人指責皇后插手朝政,他甚至可能效仿漢武帝,讓姑母殉葬。
枕邊人隨時能要自己的命,任誰也睡不安穩。
帝後對臨天下,信任薄如春冰,偏等到春冰消融,薛柔才恍然那份信任曾經存在過。
她居然當真曾視皇帝如夫君,以為這是他們的家事,合該夫妻之間關起門爭論。
但陛下好似不這麼想,讓旁人橫插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