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柔忍耐良久,終於抬眸看向他。
她今日來式乾殿,只想保下身邊人,本不欲牽扯往事。
畢竟她與謝凌鈺之間的往事,從幼時算起,到現在只有一團團爛帳,泡進水裡埋進土裡,早就數不明白。
徒添煩憂。
可偏偏謝凌鈺主動提及。
「我在宮中放肆?不是正合陛下的意,」她出離冷靜地複述卷宗中所言,「待我入宮後釀下大錯,就廢后並牽連薛氏,現在我已遂陛下的意,陛下難道不該快活?」
皇帝僵住許久,「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早已心悅於你,豈會再利用你。」
「十年前的事……」薛柔深吸口氣,「那之後的事呢?」
她忽然想起表兄的傷痕,原本淚痕未乾,卻又新添滾滾淚珠。
「你答允過我,放我表兄一條命,你為何窮追不捨,步步緊逼,做皇帝真好,能連下九道天子令,就為了誅殺你口中所謂的匹夫。」
「你不是說,天子有容人之量,你為何就容不下他?」
謝凌鈺看著她臉頰淚水,伸手拂拭,還未碰到就被躲開。
他面無表情,看似坦然受罵,實則聽見王玄逸後便理智全無。
若魂飛九霄,只余軀殼,所有真心話盡皆袒露。
「我就是要殺他,哪怕再來千次萬次,也是如此。」
「他想把你帶走,搶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我步步緊逼又如何?趕盡殺絕又如何?」
「他又是什麼君子?乘人之危,蠱惑你殺夫弒君,只為做你的情夫。」謝凌鈺頓了頓,語氣陰冷,「我不但要殺他,還要將其千刀萬剮。」
薛柔怔怔看著他,發覺他眉眼無半分恐嚇之意,儘是真心。
「千刀萬剮?」
她最後一點理智也盡數碎作齏粉。
「陛下把真心話說了出口,為何不早些說?」她喃喃,「你若早說,我根本不會同你回宮,不會同你成親,不會答應你近身,更不會同你……」
她沉默一瞬,平復心緒,才對眼前玉雕似的人道:「我若早知這些,不如跳進太液池。」
世上最愧疚之事,莫過於同旁人約定同生共死,到頭來,她好好活著,另一人活得如孤魂野鬼。
她欠了表兄一遭,如今又沒法重愛上他,於是欠他第二回 。
謝凌鈺額頭青筋可見,「真是情深義重。」
他棒打鴛鴦散,耽擱他們生死相許。
「這樣情深義重,他為何不自戕,還要擾你清靜。」
見皇帝語氣坦然,薛柔睜大眼睛,為他的無恥所驚。
「我當真要謝他來一遭,否則我永遠不知陛下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永遠被你哄騙。」
她垂眸看著謝凌鈺衣擺竟與自己的交疊,默默分開。
「陛下早就抓到我,偏等那麼久才來,那段時日,掌控我一言一行,觀我如籠中窮鳥,很痛快?」
她想起朱衣台那整整一架卷宗,裡面皆是她一言一行,起居坐臥。
從初入長樂宮前,他便在查她。
如一雙眼睛,時時刻刻背後窺探,又像影子無法擺脫。
薛柔今生忘不掉隨意翻開某頁,便見到「巳時一刻,與王三郎游湖,巳時二刻,同作詞一首……」
那首詞已看不清晰,硃砂毫不猶豫划過,觸目驚心,如割開口子流出血。
血跡陳舊,發暗,仍能窺見落筆者恨意。
怪不得她無論做什麼,他都知道。
怪不得她戴表兄送的釵子,他總面容陰冷盯著,讓她摘下。
薛柔後背仍止不住發涼,唇色蒼白道:「說什麼搶奪你名正言順的妻子,封后詔書未下前,你便故意將他調離洛陽辦差事,就因我約好同他踏青。」
「那時,我與陛下有何關係?竟讓你決意掌握我一言一行,甚至忍不住插手我的事?」
薛柔想起卷宗中密密麻麻的記錄,忍不住頭暈眼花到作嘔。
她語氣輕飄飄的,「實在噁心。」
皇帝近乎與她相對而跪,兩人皆面色蒼白,好似已下陰曹地府,盤算過往恩怨如何清。
「噁心?」謝凌鈺閉上眼,喉嚨滾出一聲輕笑,「阿音覺得我噁心。」
「是看見我便覺噁心,還是碰著時噁心?」
見她沉默,謝凌鈺只當她都認下,輕嗤:「榻上也覺噁心麼?好似並非如此,阿音心口不一,明明——」
薛柔意識到他要說什麼,忍無可忍抬手。
一聲脆響後,她低頭看自己掌心,抬眸望著近在咫尺的皇帝,唇瓣忽然被含住,呼吸間都是濃烈的久違的沉水香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