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帳簿,語氣中多了幾分探究:「單總管,您真是半點都不在意?」
「趙掌印不必繞彎子,您想問什麼,直說便是。」
趙懷書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盯著他。
片刻後,他開口道:「單總管在內務府任職多年,宮中事務您最是熟悉。可如今宮中的物資開支遠超尋常,問題究竟出在哪,您真的毫不知情?」
單總管笑了,笑聲中帶著幾分嘲弄:「趙掌印,內務府的職責,是將帳目記得清楚、登記得明白。至於這些帳目之外的彎彎繞繞,老奴向來不過問。」
趙懷書沒有回答,而是轉身從案台上抽出另一本帳簿,繼續翻看起來。
屋內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微妙,寒風透過門縫吹入,將屋內的燭火吹得搖曳不定。
單總管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慮,搖了搖頭,語氣變得緩和了幾分:「趙掌印,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老奴不過是個記帳的,管不來那麼多事。」
他說著,忽然話鋒一轉,微微一笑:「不過,您年紀輕輕,卻已是司察司的掌印,實在是了不得。老奴年歲大了,許多事情都記不清楚了,但有些人和事,卻還是印象深刻。」
「朝陽初升,赫然天地之正色;霞光鋪地,照徹乾坤之明德。蒼穹未開,星光隱退,萬象俱寂而待春雷之驚動;東風已至,寒木漸蘇,百草蒙潤而迎日輪之初綻。
夫朝陽之道,貴乎中正。其升也,萬物競煥,農夫策犁,匠者揮錘;其光也,澤被庶類,野老得暖,幼子安眠。是故國如朝陽,雖有薄雲短障,亦不能蔽其光輝;邦如朝陽,若得和風雨露,則必昌而不竭;明主若朝陽,循天之理而不逾,施澤於民而不偏。
......
嗟乎!朝陽者,天命之兆也,亦人君之象也...承高祖之遺德,秉高宗之明訓,宏仁義以惠蒼生,延日月以固社稷......」
慶安十六年,上京大街小巷都在流傳著聖上欽點的探花郎的《朝陽賦》。
猶記瓊林宴一曲舞罷,宮人撤下酒菜,換上新鮮的蜜餞與果糕,恰是趙懷書最愛的一味,他不自覺地抿了口茶,低眉間的神色仍藏著少年人對於未來的無盡期許。
第二日清晨踏馬遊街可謂空前盛事,京城百姓早已等候在朱雀大街兩旁。
百花爭艷的春日裡,街頭滿是人潮,孩童騎在父親肩上揮舞彩帶,街邊的茶室端著剛燉好的茶湯給路人分發,少年的目光追逐著騎馬遊街的年輕進士們,滿懷著嚮往。
新科進士們身穿緋袍、頭戴進士帽,皂紗飄帶,額配簪花,身騎白馬,儀仗舉旌旗,沿著朱雀大街徐徐而行。沿途觀者如雲,萬人空巷,大戶閨秀或捲簾觀望,或登樓遠眺,歡聲笑語,皆論三甲,年少才高,容貌旖麗,意氣風發,而探花郎更甚。
趙懷書策馬而行,衣擺隨著馬蹄微微擺動,顯得翩若驚鴻。
他面如冠玉,姿態瀟灑,沿街不知多少閨閣少女為他拋來鮮花與紅帕。
坊巷之間,百姓們歡聲笑語,爭相圍觀這群年輕俊朗的進士們。
街巷兩側掛滿了五彩的絲綢與燈籠,偶爾有販夫走卒手持長竹竿,為遊街的進士們遞上花束。趙懷書幾次拱手謝過,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
遊街途中經過太學,眾學子齊聲朗誦。那清朗的讀書聲如鐘鼓般傳遍大街小巷,令滿城盡聞這份濃烈的書香氣息。趙懷書望著太學的方向,眼神微微濕潤。
他數十年寒窗苦讀,終於在今日得償所願。
最後,遊街隊伍停在朱雀門前。趙懷書從馬上翻身而下,穩步走入宮門。
身後百姓的歡呼聲漸漸遠去,他心中卻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沉重,他知肩負的不僅是家族的榮耀,更有朝堂的期盼,以及自己的抱負。他抬頭望著巍峨的皇宮,心中默念:「但願此生,無負此袍,無愧此心。」
一切仿佛近在眼前。趙懷書記得,那時正值仲春,花開錦簇,長安城內熱鬧非凡,他穿著新制的士子青袍,滿懷少年意氣,那一年,他年僅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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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總管笑了笑,語氣帶著幾分緬懷:「那年老奴給皇上送摺子,恰巧撞見了殿試。老奴還記得,您那篇《朝陽賦》,惹得皇上龍顏大悅,當即欽點為探花郎。那時您一身紅袍,意氣風發,真真是少年郎的模樣。」
單總管抬手輕撫袖口,轉而岔開話題:「趙掌印,老奴倒想問一句,到如今您可曾後悔?」
這一句,宛如鋒刃刺入趙懷書心間。
他垂眸,眼底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垂下目光。
「後悔?若能以一人之困,換多年後庶民之樂,何須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