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怒罵,有人哀嚎,有人臨刑前仍嘴硬喊冤,也有人臨死吐露徐勉罪行。
許多原本以為此生穩妥的老臣,如今或押入大獄,或暴斃家中。
連與案子毫無關聯的小官,也被一併提審,有的活著進刑獄,死屍抬出,權貴門庭冷落,百官夜不能寐。
獄外百姓人心浮動,坊間議論紛紛。
有人暗地叫好,拍手稱快,罵這幫狗官該殺,巴不得司察司再殺他個十年八載。
也有人轉頭便同牢里被押的舊識家人斷絕來往,生怕沾染半分。
甚至有的,昨夜還與徐勉門生稱兄道弟,今日便去東市張貼告示,揭發昔日故交。
當然,也有人認定趙懷書不過是假公濟私,趁機報復,濫用私刑,肆意殺戮。
長安街頭,時常能聽見些老百姓罵聲:「殺人不眨眼的狗閹人,早晚有報!」
更有市井流言四起,說司察司刑獄之中,日夜慘叫不絕,神鬼哀鳴,連城隍廟夜半都不敢開門。
可越是如此,越無人敢言。
有人表面做忠良,暗地裡卻與餘孽相通,嘴上罵趙懷書,心裡盼他清個乾淨,藉機清理門戶;有人痛斥司察司殘暴,轉身便送銀兩巴結左右,只為護己周全。
九月,案子查到巔峰,連已乞骸骨回鄉的左相李衡都被押解回長安。
老臣風燭殘年,押車入城之日,百姓圍觀,或唏噓,或低罵,或冷眼旁觀,無人敢相助。
長安獄中,兩間相鄰的囚室,牆壁殘破斑駁,只隔著一層鏽蝕枯朽的鐵欄。水跡自屋檐淌落,滴在石地上,叮叮咚咚,無休無止。
李衡倚著牆壁,衣衫破舊,鬢髮散亂。
夜色晦暗,他抬眸看向隔壁,唇角緩緩勾起一絲譏誚:「仲德,這麼多年了,咱們竟還會在這等地方相處一室倒真是命數。」
仲德是當年徐勉拜入李衡門下,李衡替他取的字。
如今說出來,倒是免不了激起徐勉的心緒。
對面,徐勉閉目而坐,鬚髮已染霜雪。聽得這話,他睜開眼,眼神森冷如舊,半晌,方似笑非笑道:「李大人可真是會感慨。」
李衡輕嘆一聲,指尖輕輕摸著冰涼的石壁:「當年你在我門下,鋒芒逼人,說要『掃清廟堂宿弊,扶社稷於正道』,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這話刺到了徐勉。
徐勉看了他一眼:「徐某命賤,早年得先生提攜之恩不敢忘。」
先帝在時,徐勉拜入李衡門下,勵志協皇帝開創盛世。
李衡神色未變,只道:「世道污濁,泥水裡摸爬滾打的,哪有不染塵埃之理。仲德莫非至今還不信我的話?」
徐勉嗤笑一聲,聲音帶著久未飲水的嘶啞:「是麼?先生曾經口口聲聲護國,卻把整個朝堂都捏在掌心,世家之子皆看你眼色行事,這是先生想看到的大康?」
後來徐勉覺李衡權勢滔天,自此下去必成大患!至此徐勉背離了李衡,之後在官場屢屢遭受打擊。
幸得劍南道扶持,他又重新回到京城。
而那一次回來,他漸漸和李衡形成了「二分天下」的對立。
李衡聽罷大笑:「仲德竟這麼說,怎地到了今日,你我卻都成了旁人口中的『權奸』?」
徐勉看著牢房,神色晦暗。他一直想著打倒權勢滔天的李衡,最終與劍南道糾纏越來越深,待他回過神時他也站在權勢的頂峰。
他成了他曾經最想鬥倒的那一類人。
李衡聞言,斂了笑意,良久,他低聲道:「也罷,話說到這一步,左右都成了階下囚,恩怨是非,也無甚意義。」
徐勉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先生當真以為是趙懷書?呵,他不過是個替死鬼。陛下用他立威,死後也要清理乾淨,太平年間的帳薄怎容污點?到那時,咱們二人,怕連個罵名都輪不上。」
「況且,若陛下當真想保趙家,何至只留獨子,李大人該不是看透這點吧。」
而他們汲汲半生,說不定在史書上只會留下片語,亦或者都不會出現。
李衡想到他和徐勉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後一次合作,正是他們聯手剷除了趙家。
他目光微凝,心中忽然釋然了幾分,慢慢倚回牆角,閉上眼,輕聲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釋然:「終究還是你狠。」
終究還是那高坐金殿之上的人狠。
二人沉默半晌,只余夜雨敲打鐵窗之聲。
李衡至刑獄,仍不認罪,然審訊不過三日,便血濺刑堂,伏誅於獄中。
良王亦涉其中,雖尚未明言定罪,卻早已被奪去身份,禁足府邸,朝中勢力一夜土崩瓦解。
獄中血污淤積,腥氣瀰漫,陰暗潮濕處堆滿枯骨,死者橫陳,慘不忍睹。
地磚終年血跡斑斑,水牢之中,死人浮水,腐臭熏天,夜晚連守獄官兵都不敢靠近。
而趙懷書,自案發日起,未曾有一夜安寢。整日披甲持筆,眼底血絲密布,面色蒼白如紙,夜半批閱案卷,神色木然。
偶有大臣規勸收手,皆被他冷眼掃過,寒意入骨。
有人說,他是瘋了,也有人說,他不過是個閹人,殺起人來不眨眼。
可誰也不知,他每審一案,便添一縷白髮,每逼供一人,心頭便沉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