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幹嘛?」他翻個白眼,「我明天還要早起,別鬧了好不好,小祖宗?」
六號不言不語,七八根口腕點著被子,就像一隻又可愛,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畸形小貓,噠噠噠地跑到徐久胸口,居高臨下地端詳著他。
「揍你了哦。」徐久有氣無力地說,白天太累,他現在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
房間安靜片刻,很快,一坨冰冰涼涼的東西滑進被子的縫隙,緊緊貼著徐久的頸窩,牢固地圈著他。數不清多少只口腕,粘糊糊地在被子下面扭動,纏繞,不住摩挲著他的下頷和側臉,帶去細小的癢意。
徐久嘆口氣,又微笑起來,懶得撓了。
他以前也是養過寵物的……算是寵物吧?上高一的時候,學校氛圍太緊張,壓力又大,徐久那時候學得拼命,給自己撈了個四人間的寢室。
有天夜裡,寢室里跑進老鼠,徐久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又小又髒的一隻,眼睛賊亮。四個人合力把它抓住之後,其中一個掏出打火機,提議拿老鼠找點樂子,徐久和另一個舍友則不同意,好歹是個活物,要殺要放都行,何必折磨?
爭執不下,四個人就僵在那兒了。最後徐久思來想去,暫時拿鞋盒和鐵絲擰了個籠子,把老鼠關在裡面,放學上學掏點食堂的剩飯餵給它。
小老鼠倒精明得很,知道有奶就是娘的道理,漸漸地不再咬人,也不吱吱亂叫了,其他兩個舍友見狀,也有模有樣地找點吃的來喂,閒暇時再逗逗它。
那時候實在太壓抑,而聰明人除了比成績,更要卷心機,不聰明的就卷體力,裝也要把自己裝成很聰明的樣子。學生們勾心鬥角,不擇手段地爭奪老師的寵愛,拼命不叫自己邊緣化;老師們當著得意洋洋的土皇帝,對精英生討好,再盡情享受中下層學生奉獻給他們的阿諛諂媚,享受學生們為自己互相傾軋的樂趣……
相比之下,老鼠儘管骯髒、愚蠢,可又是那麼直接明了,像一張白紙。有吃的就高興,被捉弄就生氣,只會在籠子裡吱吱叫,梳洗臉頰和頭頂,等待飼主的投餵和清潔……
「它挺有趣的,這小東西。」一個舍友曾經笑著說,「比咱遇到的那些畜生好多了。」
他們給這隻灰不溜秋的老鼠取了名字,叫小白。
只可惜,好景不長。先前提議要「找點樂子」的同寢,終究看不慣他們這麼優待一隻老鼠。他悄悄舉報給宿管,宿管再上報給教師,等徐霖他們收到消息跑回來,鞋盒和鐵絲的籠子已經被踩爛,小白無處可逃,是被一盆開水燙死的。
「三個臭傻逼,知不知道老鼠身上有多少病毒?!」負責教師對著他們破口大罵,「得傳染病死了算你的還是我的?這棟樓可住著三個年級績點前十的學生,禍害到他們怎麼辦,你們想過沒有?!」
死了又怎麼樣呢?
學生時代的徐久紅著眼睛,低下頭,倔強得一聲不吭。
待在這兒,難道就比死了強嗎?
後來,他和另外兩個舍友把那個告密的堵在廁所里一頓暴打,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這些「報廢品」的破事。
再後來……再後來,徐久記不清後來的許多事了,但他再也沒養過什麼活物,直到今天。
「……算啦,」他睡意朦朧,伸手在六號的傘蓋上胡亂揉捏兩把,「你……你總比小白厲害……」
他頭一歪,徹底睡熟了。六號卻一個激靈,像一團膨脹的膠水,驀地改變了形狀。
晦暗的房間裡,它的身軀流淌著幻彩的油光,仿佛無序的夢境。
小白?聽上去像是給另一個生物取的稱號,哪來的競爭者?
水母疑竇頓生,在黑夜裡不爽地凝視母體。
吃了它……六號貼著人類溫暖的肌膚,破碎的意識,猶如沉浮於混沌羊水中的泡沫,蜂擁著升騰而起,雜亂地匯聚成一個共識。
一切與自己搶奪食物和地位的存在都是獵物,吃了它,吃了它們。儲存養分,積蓄能量,進化,母體應當會為自己的成長而感到滿意。
——是的,母體。
六號的記憶始於它仍然完整時,從冰層中恢復知覺的那一刻起。
將它圍困的冰川要比這顆星球年輕許多,透過它的囚牢,它看見名為「人類」的物種,嘈雜,熙攘,使用獨特且複雜的語言相互交流,時不時地抬起渺小的肢體指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