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邊,徐久甚至開始將觸角彎成各種輪廓,再浸著清潔劑,偷偷地在空氣里揮出奇形怪狀的泡泡。時夜生也縱容地用身體籠罩住他,微妙地扭曲他周身的光線,讓監控器和人類的肉眼都無法觀測到這裡的真實情況。
這明明只是件微不足道,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人類卻能從中汲取到萬分隱秘的快樂,並像個孩子似的竊喜。
時夜生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它開始覺得,人類可以向自己提出任何要求的,只要是從他的嘴唇中吐出的願望,它都會非常高興地令其成為真切存在的現實。
也許它的心腸是比過去軟弱了一些,但如果人類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那將是一種恥辱,因為那意味著它無法妥帖地供養這個如此珍貴、完美的生物。
——那就是它徹底無能的佐證。
時夜生仔細地瞧著徐久,它看得越仔細,越專注,心中的衝動就越是明顯。它現在就想衝出去,在這個強敵環伺的地方大開殺戒,咆哮著挑戰所有對手,以此來展示自己的強力與雄壯。吞噬,殺戮的狂宴過後,它會成為唯一屹立不倒的主宰,接著,它就把這份勝利奉送給人類,再親自用最豐美,最富饒的戰利品餵養他。
……抑或是放棄這個計劃!不去破壞,不去毀滅,只要專心地繁殖一個巢室,溫暖、親密,將人類帶到那裡,遠離所有喧囂與危險。世界之大,這就是它所需要的一切。
兩種極端的念頭,在它的大腦里來回波盪,爭論不休。一會兒是前一種占據上風,令它的身體狂躁不已,快速分泌了數倍的毒液;一會兒是後一種占據上風,使它的生殖腺疼痛得像要裂開,位於口器下方的嗉囊里,同時滿脹了用於築巢的生物質,只要它張開瓣膜,就能像泄洪一樣滔滔不絕地噴吐出去,淹沒眼前的房間,也淹沒走廊,淹沒人類的每一處立足之地。
在如此矛盾,激烈的渴望中,時夜生首次體會到了驚愕與駭然交織的複雜情緒。
他只能勉力擠出一絲理智,用于思考當下的怪異情況。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第21章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一)
時夜生忍住了。
它用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毅力來忍耐這種比飢餓和疫病更可怕的激情。就在人類完成上午的工作進度,準備休息,進食的時候,時夜生忽然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那味道與它出自同源,只是更加衰弱,這意味著另一個同構體就在不遠處遊蕩。
其實這是件奇怪的事,作為十分強大的個體,時夜生既然可以力壓六號,自然對其他殘軀有著更直接的統治能力。一般來說,那些弱小的碎塊是不太敢靠近它的,因為這不僅會觸怒強大個體的領地意識,更會激起它極端的殺欲和食慾。
但時夜生管不了那麼多了,它再不轉移注意力,找到一件可以發泄衝動的事,它遲早要在人類面前徹底爆發、崩潰。
於是它匆匆對徐久說:「有異常,我去處理。」
徐久連忙問:「什麼異常?」
時夜生發狠地閉死了嗉囊的瓣膜,同時將溢流全身的毒液關在絞合的觸鬚後面,它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十分平靜。
「一個碎塊,」它嘶啞地說,「正在附近徘徊。我去處理。」
說完這句話,它便截斷一根透明的口腕,環繞在徐久的肩頭。
這是危險的警告,更是充滿占有欲的粘膩標記,確保在它離開後,不會有危險的掠食者敢於冒然接近屬於它的人類。
徐久大吃一驚,他擔心六號還像上次那樣出事,但食堂人多眼雜,他也不好一直做出自言自語的樣子。他趕緊拿起餐盤,打算往人少的地方跑,跟六號把話交待清楚,耳邊就響起一陣風聲。
它離開了。
徐久:「哎……!」
他抿著嘴,吃飯的心情都沒了,加上此刻還不算太餓,徐久在原地呆站著,悶悶地用叉子戳碗裡的鹹味肉糜。
真是越大越不聽話!
「你是,誰?」
就在徐久憂心忡忡地捏著肩膀上那根垂下的觸角時,上方卻驟然響起一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他轉身一看,看到個高大的男人,尖鼻深目,端著餐盤,和徐久一樣穿著清潔工的制服,此刻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徐久視線下移,看到對方的工牌上標著「246—74」。他知道這人是另一個區的74號清潔工,只是另一個區的人,幹嘛來這裡吃午飯呢?
徐久掛念六號,心裡煩躁,又不想理會這麼突兀的搭訕,因此隨便指了指胸前的工牌,示意對方看過就趕緊走。
「你是,誰?」不料,74號完全忽略了他的暗示,繼續不依不饒地追問,「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