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挖掉眼睛,放逐了幾千年的,可憐又可悲的囚犯,能讓牠心滿意足的事不是奪權,不是復仇,居然只是為了自己流血,好讓他戴上那枚血鑽的婚戒!
玉像的手臂也開始顫抖。
記憶里的畫面還在繼續。
渾身是血的魔蛛滾落深淵,這裡黑如永夜,哪怕在地獄裡,也是被光芒完全拋棄的所在。
年輕的惡魔蜷縮在黑暗裡,將淚水煎熬成無止境的怒火。起先的一百年,牠在痛苦中徹夜難眠,完全無法動彈,前額的傷口總不癒合,時常溢出淚一般的血。
這一百年過去,牠充滿憎恨,與深淵中的其他魔怪廝殺,逐漸開闢出一塊獨立的領土。牠用蛛絲和羅網在深淵的峭壁上塑造出一座幽邃可怖,錯綜複雜的都城,用於容身。
漸漸的,原先在大屠殺中倖存的蜘蛛也找到了這裡,牠們並不甘心跟隨最後一隻殘缺的塑命者,然而世事如此,地獄中早已沒有蜘蛛的位置,牠們是失敗者,失敗者就要遭受勝利者的踐踏與凌辱。
牠們的抱怨,指責和痛斥,年輕的穆赫特全一言不發地承擔了。除了疼痛,牠還深深地懼怕著寂寞。
稍微安定下來之後,牠開始尋求解咒的罪人。
牠能活動的範圍並不算廣闊,能找到無底深淵的人類靈魂,更是少之又少。不慎掉落蜘蛛巢的罪人,大多數一見到這滿坑滿谷的人蛛惡魔,當即就嚇得精神狀態失常了。小部分能撐著忍過幾天,但後續要麼是自我了斷,要麼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惡魔們豢養的寵物咬死。只有極其稀少的,膽大而狡猾的罪人,能從中嗅出一線生機,以及有利可圖的苗頭。
數不盡的歲月流逝,穆赫特威逼過,利誘過。牠許諾著滔天的財富與權勢,但用名利作為籌碼,吸引來的一定是愛慕名利之人;牠用生死安危脅迫,可用恐懼提線的木偶,扮演的一定是貪生怕死的角色,根本無法滿足契約中「自願」的條件。
牠甚至開始祈求。
牠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滅希望。
穆赫特就像那個困在瓶中的魔鬼。第一個千年過去,牠願意贈送給有緣人世上所有的財寶,第二個千年過去,牠願意使有緣人成為世上最有權勢的帝王,第三個千年過去,瓶中魔鬼的心已經在等待中扭曲,被過度的痛苦蒸餾成滾燙的霧。
牠發誓,如果誰救牠脫困,牠就要用最殘酷的手法,殺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色慾的記憶里,瘋狂的嘲笑聲始終不絕於耳——七環的原罪一直注視著穆赫特,牠們目睹了塑命者的落魄,欣賞著年輕惡魔的絕望和歇斯底里,對於牠們而言,整個獻祭儀式就是一件完美至極的藝術品,是原罪登峰造極的技藝見證。
最終,透過大惡魔的視線,他看到了自己。
盛玉年曾經無數次在熒幕上復盤自己的演技,但對比的結果,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鮮明。
隨著他的到來,好像有一道光,同時照射在穆赫特的臉上,身上。
這束光帶著虛假的溫暖,偽造的明芒,然而切切實實地照亮了魔蛛的面龐,照亮了牠周身的黑暗,將牠的眼睛映得如夢般發亮,猶如抬頭看見漫天星辰。
白玉的神像垂下雙眸,顯得如此慈悲,聖潔,堅固得不近人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玉像伸出手臂,用堅不可摧的形體,攪碎了色慾的記憶之海,令大惡魔難以自抑地哀號了起來。
「解救我,同胞!」牠悽厲地狂嘯,「帶我離開這裡,帶我回到屬於我的領域,使我重獲自由,脫離苦難!」
色慾的聲音在其餘六環內部震動,暴食第一個伸出援手,與牠的領域相連。
「發生了什麼事?」暴食緊緊追問,「是塑命者殺傷了你嗎?還是地獄本身的規則將你鉗制?」
在消解的劇痛中,色慾有口難言:「……是那個罪人,他、我無法在他的領域裡對抗他!帶我離開,現在,立刻!」
「那我們的計劃如何處置?」暴怒嘶吼道,「連一個人類都應付不了,你真是無能的廢物,色慾!」
「我殺了你,暴怒!」色慾大發雷霆,當中夾雜著無可奈何的哀嚎,「我快要被他撕裂了——」
嫉妒與色慾相連的一瞬間,牠的核心飛快一顫,馬上抑制住震驚的反應。
透過色慾的眼睛,牠與那座巨大的玉雕神像正面相撞!牠仿佛直視了一尊美而混沌的邪靈,一尊坐臥在血肉蓮台上的巨神。
「……這個計劃是不能回頭的!」嫉妒厲聲說,「我們都在等待你的成果,你說要把這個人類據為己有,變成一個玩物,可現在呢?」
色慾心中滿是仇恨,千鈞一髮之際,牠敏銳地想起一個細節。
這個罪人確實太過離譜,一個人的念力竟然能強大到這種地步,他供奉自己如供神明,在靈魂之海里,他就真的成了一位神明!
但是,這尊完美無瑕,牢不可破的神像,有沒有自己的弱點呢?
色慾的思緒,登時跳躍到一個事物身上。
——神像胸口的血紅蜘蛛,便如顯眼的靶心,一動不動地凝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