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頭,他直起身,朝那裡走去。
路途遙遠,猶如遠渡異國的都城。他們腳下的道路時而空茫,時而崎嶇,時而狹窄得像是行走在萬丈深淵上的獨木橋,時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鋒的險峰,但血河始終不曾斷絕,它纏綿地環繞著玉像,帶著熾熱的溫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連連哆嗦,涎水從遍體的裂口中湧出。
「牠快要消散了!」貪婪喜悅地尖聲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緊盯著塑命者,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彌天的鮮血照亮靈魂之海,沒有多做遲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嶽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經挖出了自己的兩顆心臟,將它們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現在,牠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向自己餘下的四顆眼睛。
大惡魔都是概念性的產物,無法被外力屠戮。對牠們來說,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極其稀少的情況下,牠們會放棄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塵煙,重新回歸地獄的懷抱,在混沌的熔爐中得以重鑄。可惜,還有更不幸運的情況:消散之前,這隻倒霉蛋就會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惡魔闖入領域,撕裂著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於地獄的契約,原罪已經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長的時間,終於,藉由罪人的手,牠們總算能夠除去自己的執念。七環的領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間,牠的暗淵也將成為無主之地,地獄的契約自此失效,牠們必然要迫不及待地衝進那血腥的婚禮現場,爭搶吞噬塑命者的遺骸——七環之間的內戰,很快一觸即發。
可那又如何呢?如願之日,就在今朝!
七環的領域,無數惡魔齊聲頌唱,牠們歌頌著主君的偉大勝利,讚美著牠們的卑劣詭計,惡毒心腸。
「如果罪人真的醒來了呢?」懶惰尚存憂慮,「既然他能在自己的靈魂中擊傷色慾,這足可以證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來!」色慾捂住傷口,怨毒地回答,「只要萬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遠不會揭開!」
靈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環灼熱得發燙,勾勒出一枚血鑽的形狀,仿佛在催促著什麼。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沒有思考太久,便朝著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類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渾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夢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環的頌唱一瞬無聲,墳地般的寂靜降臨在原罪惡魔身邊,牠們難以置信,並且無比失態地向後仰倒。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牠們開出的條件本來就是假的!用鮮血「指引迷失的靈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條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謊言構築了不可逾越的高牆,牠們篤定瞎眼的蜘蛛無法翻越這堵高牆,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後一隻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將牠全部的遺產據為己有!
此刻,那個絕不可能醒來的人類睜開了眼睛,並一躍成為計劃中最大的變數。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來,他發現自己正乘著蛛絲編織的小船,飄蕩在血海之上,不遠處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時間,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
盛玉年的雙眼漸漸睜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軀,流血,殘破。牠的蛛腹與胸口綻放著血肉的花,裡面沒有心臟;牠睜著四個空洞的眼窩,裡面沒有眼珠。
盛玉年撲下小船,他奮力游過滾燙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軀體。
在他周圍,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訴說著一句歡喜的剖白。
海波推著他,把他送到蜘蛛身邊。盛玉年扯開了濕淋淋的,礙事的禮袍,赤裸雙臂,用盡全力,將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懷裡。
「你醒了……」穆赫特輕聲說,「我知道你能醒,你不會一直沉睡的……」
盛玉年的手指上,那枚沉重的血鑽戒指緊緊地勒著他,十指連心,令他痛不可遏。
穆赫特又說:「你……你不要哭……」
盛玉年皺緊眉頭,低聲說:「我沒有哭。」
天上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蜘蛛空洞的眼窩裡,與鮮血融合在一起,仿佛顫動的粉紅色月亮,脆弱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