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彌燭不置可否,祂端詳著寶光粲然的鋒刃,忽然就興致全無,隨手將這柄絕代的神兵利器拋進河道,任由它逐漸沉底,被金砂和流水磋磨。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祂沒頭沒腦地說,「我們都做過這個相同的夢。安提耶是最先看見的,理拉賽是第二個看見的,至於我,我是第三個看見的。」
應該是昔日祂們離開的次序,閻知秀想。
「我夢見那個未來沒有你,」厄彌燭咕噥道,「而我們全都忍無可忍,再也受不了這個畸形的,失能的家庭。我對德斯帝諾說,『願孤獨將你撕碎』,接著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宇宙,去未知的時空開疆闢土,成就我的偉業。」
「我有點喜歡夢裡的場景,我操縱戰爭,令屠戮和紛爭的火焰點燃一個又一個世界。有時我是終極的邪惡力量,有時我是被供奉在歷史裡的正義之神,我活得無拘無束,再也不必煩憂贅余的情感。」
「直到我醒來,走出行宮,看見德斯帝諾孤坐在一顆星星的頂端。祂始終靜默,所以我就坐在祂身邊,和祂一起看星雲潮汐的變化。」祂說,「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和祂的思念是等同的,或許我沒有祂想得那麼深重苦痛,可這仍然是一道無法癒合的傷痕。」
厄彌燭端詳著去不復返的河水,冷冷地說:「我討厭你,你讓我疼了,而這原本是我的權能。」
閻知秀半天沒說話,最後問:「那我走?」
厄彌燭不吭氣,安靜得像塊犟脾氣的石頭,閻知秀又等了一會兒,無聲地嘆口氣,還是捲起衣服,站起來道:「你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了。」
人的腳步簌簌地消失在林間,河水一如既往地奔流,不知過去多久,厄彌燭低低地說:「……別走。」
「你別走。」
閻知秀穿過琳琅曼妙的花叢,庭院裡,一棵水晶般剔透的參天古木開滿了似雪的碩大白花,長風卷過,花朵也淋漓瓢潑地覆了他一頭一身。
正當他狼狽地拍花的時候,後頭隱約傳來說話聲。
「……屏障還得需要你出力……」
「我知道。祂又把自己關在神殿裡……」
「……隨祂去吧。」
閻知秀猛地回頭,跟對面一塊兒愣住了。
奢遮和銀鹽一同走進這個庭院,看起來只是路過,沒成想會跟他撞到一起。
奢遮愣愣地不說話,濃郁的黑髮掩著祂的面龐,讓祂看起來很像魁梧陰冷版的貞子。
銀鹽沉靜地注視他,祂的神態同樣在看不見盡頭的等待里改變了。過去祂是溫和從容的主神,沒有什麼能打破祂設下的界限,可如今祂習慣性地垂著眉眼,眼下掛著一圈淺淺的,疲憊的青黑。
閻知秀張開嘴巴,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愣愣地道:「嗯……嗯,你們現在關係挺好。」
奢遮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兩步,目光眷戀。
「……我在悲傷里沉浸太久,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一切活靈與死靈的夢,才需要構建屏障。」夢境與靈魂的主君胡亂解釋道,「你……你在這裡。」
祂伸出手,想替人類摘掉頭上的飛花,最終卻又猶豫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走之後,我們不常打架了,」奢遮喃喃道,「電影之夜,餡餅之夜的傳統都還保留著。我們時不時就會在一起小聚,做著家族之間的集會,德斯帝諾也不再逃避,儘管……儘管祂的變化很大,可我們的場合,祂多半會到。」
祂低下頭,心煩意亂地說:「我忍不住,還是想跟你一遍遍地重複這些事……因為你聽了總會笑。」
閻知秀抑制住傷懷的情緒,急忙沖祂微微一笑。
奢遮滿意地望著他的笑容出神,祂想了想,又說:「就在前不久,一個星系下起流星雨,上萬顆未成型的星星落下去,就像巨浪疊成的弧形火花,祂特地把它們移到萬神殿外圍,好叫我們都看到那美妙絕倫的場景。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小聲說了句,『要是能讓人也看見就好了』……你只是沒有瞧見,那天我哭得多麼厲害!」
面對著人的「虛像」,神的眼眸幽暗而純淨,猶如兩口淚水凝結成的深泉。
奢遮陰鬱地質問:「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打算將我遺棄了?」
閻知秀立刻打消祂的念頭:「我絕不會這麼做。」
奢遮失態地喘息,就在這時,銀鹽跟著上前一步,比起血親的情難自禁,祂只說了一句話。
「我不是夢的神,但我也經常在夢裡見你。」
閻知秀又等候片刻,見祂真的再也沒有別的話,不由問:「你只想跟我講這些嗎?」
「嗯。」銀鹽點點頭,微笑裡帶著點恍惚,「更多的秘密,我習慣在私下悄悄地告訴你,對你訴說。只要你肯回來,我就把它們全都告訴你,不作一絲隱瞞。」
閻知秀心情沉重,他許諾了能許諾的一切,才頭也不回地跑進落花當中,讓自己消失不見。
他害怕自己再不離開,一定會因為傷心過度而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