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頭線腦家中用,補衣補褲補不同。木錘木釘巧且硬,小子娶親不怕窮。」他樂呵呵地沖媳婦們拉開針線板,又抽出底下的雜物篋,叮叮噹噹地晃響裡頭的工具。
人群中,年輕媳婦悄悄地說:「娘,我是想換個新頂針哩。」
她的婆婆看得出神,不忘一撇嘴:「就你屁事多。」
鼓聲不停,貨郎再把香囊挨個兒摘下來,對眾人比劃這些手工粗糙,勝在五彩繽紛的小飾物:「瞧這香袋有講究,驅蟲避邪保平安!符紙一塞鬼不近,夜裡睡覺抵霜寒。」
「喔——」眾人紛紛驚嘆。
「剪刀快,篾籃圓,雞毛撣子除晦氣,」貨郎沖先前那個黢黑男子一笑,「買個草帽擋風塵,不怕日曬又遮神。」
男人不好意思地摘下自己的破草帽,貨郎撥動小鼓,又朝最前頭的婦人侃侃地道:「嬸娘別嫌丑,挑件小物好開頭,走南闖北彈鼓響,福運到家不必愁!」
——啪!
鼓停聲收,貨郎笑盈盈地站在車後,眾人登時掌聲雷動,齊聲叫好。
幾乎是下一秒,貨郎就被一擁而上的村人包圍了,他應對這些事倒也駕輕就熟,先拉了兩個看起來彪悍的大娘,許諾以無償香袋的酬謝,請求她們幫忙維護秩序。過不了片刻,小貨車前的隊伍便排得井然有序。
貨郎笑容開朗,伶俐嘴甜。偶有小孩兒手腳不乾淨,偷偷摸車上的貨物,立刻便被大娘發覺,年輕媳婦臉上掛不住,當眾將其一頓好打,貨郎趕忙口頭阻攔,待小孩被打至六成熟,滾在地上號啕大哭之際,他再從隨身的葫蘆里倒出塊米花糖,糊在小孩嘴上。
「沒關係,」貨郎笑道,「小孩子嘛。」
一天下來,他賣了貨,又走家挨戶地收了些婦人的針線活,路過村東面時,他看到其中一戶人家的門戶緊閉,大門上卻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紅囍字,不禁有些詫異。
「小兄弟,少看兩眼,」有人提醒他,「他家是要嫁女兒的。」
「哦哦,」貨郎連忙道歉,「冒犯了。」
此時已是臨近黃昏,見他累得、熱得滿身是汗,浸濕後背,旁人遞過來一碗水:「潤潤嗓子吧,小兄弟!還沒問呢,你叫什麼?」
貨郎連聲道謝,日暮的天光仍帶餘熱,殘霞血一般地掛下來,他盯著水碗,見碗底覆蓋土灰,沉浮著一片蒼白的,翻卷的玩意兒,像塊硬硬的魚鱗。
人的指甲蓋。
「……賀九如,」他微笑道,神色如常地喝了口水,「我叫賀九如,嬸子喚我小九即可,出行在外,誰說大家不是一門遠親呢?」
女人給他哄得眉開眼笑,賀九如藉機問:「我聽聞,村東頭的那戶人家馬上就要嫁女了,不知我有沒有這個福氣,能討杯喜酒喝?」
「嗨,」女人一愣,繼而擺手,「別想!那戶人家的女兒可金貴,由不得我們去討喜酒喝。聽嬸子的話,這事兒以後都別提了,啊。」
賀九如點頭,他的眼神掃過屋內,又問:「行,我聽嬸子的。嬸子,你家裡可曾供奉家仙嗎?我一路過來,見附近的鄉縣似乎家家都有得供,只是不知供的什麼,方不方便上炷香火。」
聽他問起這個,女人並不避諱,只是壓低了聲音,歡歡喜喜地告訴他:「我們這裡供得是三仙呢,可靈了,有大神通!供了三仙之後,其他村的水井都幹了,就我們村的水井還好好的,其他村都辦白事,就我們村里沒有!」
「哪三仙?」賀九如好奇地問。
「喜仙,煞仙和穢仙,」女人喜滋滋地掰著手指,一一說給他聽,「喜仙遇喜,煞仙去煞,穢仙除穢,你說,這好不好?」
賀九如想了下,笑著點頭:「好,確實好。」
太陽落下去了,陰涼的夜晚慢慢覆蓋地面,絲絲地抽離了白日的高熱。賀九如被邀請到村長家住下,他遊歷四方,年紀雖輕,卻稱得上見多識廣,在飯桌上隨便講兩個途中親歷的故事,就聽得村長一家驚嘆連連,直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飯後,村長將賀九如單獨叫到一間屋子。
他年過五十有七,在村人眼中,已是了不得的健康高壽。村長坐下,先是客氣地寒暄了一番,才問賀九如:「小兄弟,我知你是見過世面的,你這一路走來,附近的死人可多麼?」
賀九如想了下,他不能確定村長這話的目的,因此暫時據實相告:「多,旱死的多,死在強人手裡的也多。我經過石山縣的時候,見到那兒的義莊幾乎都堆不下運去的屍骨。」
「哦,」村長沉思,「那小兄弟你能安然無事地走到這兒來,也是很有本事哩。」
「不敢當不敢當,」賀九如急忙謙虛道,「我這個人嘛,沒有別的,就是八字硬。」
村長一愣:「八字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