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魔的回答,還是那執拗的四個字:「和你一樣。」
賀九如無法,嘆氣說:「那你放我下去,我到車裡給你找頭繩和頭花。」
貨郎拉開貨車的木抽屜,在裡頭叮鈴咣啷地搜尋半天,摸出一排粗紅頭繩,一把梳子,兩朵簡陋的草色絨花。
「先說好,我可只有這些了,」他警告道,「要是你把它們搞壞了,那我也沒有多的啦。」
無相魔老老實實地點頭,再把人放回到自己肩頭,抓著車走在林間。
它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是和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廣袤世界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了。那些亟待它去毀滅、去汲取的芸芸眾生,天上飛翔、地上奔跑、水裡遊走的血食,以及凡塵俗世的欲望與惡念……統統淡化得幾乎看不見,只剩下這個唯一鮮活的活人,濃墨重彩地在它的視線里行走,說話,大笑。
漫長枯燥的歲月,殷不壽忽然就發現了自己一生中的焦點,它為此困惑不堪,只好茫然地試著貼近一點,再貼近一點。
賀九如打理著它的長髮,本來是打算梳順了再編,誰料這個鬼頭髮越梳越長,越梳越多,滿手亂爬,像極了某種能夠快速繁殖的生物,直梳得人心裡發毛,遂作罷。
他抓住這些不馴服的長髮,把紅繩細細地編進去,隨口道:「你想過將來要幹什麼嗎?」
「將來?」
「是啊,」賀九如道,「如果以後仙宮的人不再找你麻煩了,你也徹底自由了,你有什麼打算嗎?」
殷不壽毫不猶豫:「跟著你。」
吃掉你。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做的事?」賀九如無語道,「跟著我算什麼話啊。」
「跟著你。」殷不壽說,「跟著你。」
賀九如給它打了個大蝴蝶結,嫌棄地揪一下它的辮子:「沒出息!」
「不讓跟?」殷不壽道,「就跟,就跟。」
賀九如費勁兒地打理好無相魔的髮型,轉過它的頭端詳片刻,從腰間扯出朵絨花,試著簪在它的鬢邊。
看著它,年輕的貨郎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來。
殷不壽固然擁有了一張驚為天人的面龐,但紅頭繩配上草絨花,大紅淡綠的搭配,難免滑稽得不倫不類,再加上它非人的體格和身長,甚至有點恐怖的幽默感。
無相魔定定地望著活人的燦爛笑臉,不知不覺間,它也咧開嘴巴,無聲地笑了起來。跑到水坑邊上一照,看見自己髮辮整齊,尖耳朵邊別著朵花兒,更是滿意。
「你有花,我也有,」它順心地道,「好。」
同一時間,遠處的樹叢中鬼火粼粼,閃過幾雙窺探的眼睛。
這些眼睛正在竊竊私語。
「那是無相魔?」當中的一個說道,「它看起來竟與昔日截然不同。」
「它有了名字,有了自己的臉,還與一名凡人糾纏不清。」
「無論如何,它的死期已定,那凡人也是一樣。主人絕不能容忍它走入上京。」
鬼靈交頭接耳,殷不壽敏銳抬頭,轉身望著樹林。
它只看到了一陣逸散的風,在正午的天光下透著微微的藍光。
「怎麼啦?」賀九如問。
無相魔嗅了嗅空氣,遲疑半晌,搖頭。
「不知道。」它說,「有東西。」
賀九如跟著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大約是動物吧。」
殷不壽仍有疑慮,警惕地走走停停,賀九如卻漸漸習慣了坐到無相魔肩頭吹風。兩旁山林青翠,地上的水窪散發出清爽的水汽,頭頂白雲長舒長卷,陽光也不算太熾烈,他的左手扶著殷不壽的肩膀,右手在額頭上搭個棚子,愜意地在高處眺望著遠處的風景。
林間的微風吹過他的衣襟,拂幹了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景色開闊,心情同樣跟著開闊,賀九如忍不住張口唱道:「隨緣過,隨分樂。惡覓慳貪都是錯。貴非親。富非鄰。矜孤恤老,取捨合天真。當權勿倚欺凌弱……」
少年的歌聲清朗婉轉,聽得殷不壽耳朵痒痒的,很想伸爪子塞到他的嘴裡,去喉嚨眼兒內摸索一番,看人是怎麼發出這樣的動靜的。
「你唱的,是什麼?」
「梅花引。」賀九如笑道,「我爹教我的,好聽嗎?」
「聽不懂。」無相魔如實回答。
賀九如沒好氣,不理它,繼續唱:「須防運去相逢著。減欺慢。減欺慢。不論高下,平等一般……哎,不對,快放我下來,前頭有人!」
山路彎彎,在他的視線內,前頭酒旗飄飄,幾個零星的行人正坐在簡樸的小店裡歇腳納涼。殷不壽聽了他的話,極其不願放人下來,被人噼里啪啦地拍打了一番,方不滿地把賀九如往地上一懟,生悶氣。